【星星】遼南的冬天(散文)
北方的冬天特別冷,日頭下山也早。為了保持屋里的溫度,父親天不亮就拿著繩子,砍山斧上山弄柴禾。母親煲好玉米碴子粥,切一盤蘿卜咸菜,父親才扛著小山一樣的柴禾捆,進(jìn)了院子。柴禾噗嗤從父親肩頭落了地,摔了一腚墩兒。我們哏哏遲遲爬出被窩,穿上母親縫制的棉襖,下地洗洗臉。木門關(guān)得很嚴(yán),冷風(fēng)照樣竄進(jìn)來,幾場雪后,屋檐底掛著長長的冰溜子,陽光射過來,冰溜子啪嗒斷裂,墜到地面,散落一地。麻雀都被寒氣封住嘴巴了,偶爾叫一聲,也是有氣無力的。天一冷,鎮(zhèn)上放電影的小東來得便少了。小東在什么時候來南河屯?一般是在周六的上午,他提前到南河屯的主要原因,是給隊長梁磕巴一點時間,安排他晚上在誰家吃飯。
在南河屯里招待一個客人,很講究的。一飯一菜萬萬不可,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對一個屯子而言,尊嚴(yán)是該有的。別看梁磕巴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一句話憋得臉通紅,眼珠子發(fā)藍(lán),才磕巴出來。他挺義氣的,瘦驢拉硬屎也得拉,拉出痔瘡,也唱好那一場戲。那會子,南河屯幾十戶人家過得都窮巴巴的,酸菜黃面餅子,老咸菜疙瘩,吃了上頓吃下頓,有吃的就不錯了,吃得我和弟弟拉不出屎,用玉米芯兒摳,沒錢買衛(wèi)生紙,父親將小木棍,扎成一捆,放旱廁,不知有多少回,屁股被劃出血了。
小東是騎一輛海燕自行車,車后座托著放映機(jī),小東的自行車陳舊得很,一走路,嘩啦嘩啦響個不停,就怕小東打瞌睡。
小東一來,屯子像被投了一顆炸彈,瞬間爆發(fā)?;鹈缃柚L(fēng)勢迅速蔓延,燒遍南河屯的犄角旮旯。屯子隱匿在群山之中,沒什么娛樂活動。大冬天的除了小東來放幾場電影,再就是誰家娶媳婦,打發(fā)閨女。操辦酒席,請民間的藝術(shù)團(tuán)隊來演一場兒,或者扭大秧歌。對我來說,看電影要比圍繞著露天臺子,看一幫人吹吹嗩吶,唱幾首通俗歌曲,跳幾段迪斯科舞好多了。我怕冷,一到冬季,我手腳就被凍壞,碰到暖氣兒,凍壞的地方就紅腫,發(fā)癢。不敢撓,一撓準(zhǔn)破,出血??礃幼酉駹€紅薯。小東這個節(jié)氣放電影是在生產(chǎn)隊的房子里,需要一堵白墻,投影機(jī)一開,電影就拉開序幕了??偟膩碚f,在屋子里暖和。不管演什么電影,戰(zhàn)爭片,喜劇片抑或神話片,男女老少看得津津有味,一場電影放映完后,南河屯的人茶余飯后,也能咀嚼很久很久。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身體在電影情節(jié)里,心思卻在吃上。
父親和梁磕巴關(guān)系不錯,母親偏又燒得一手好菜。同樣的食材,母親會燒出不一樣的味道。也許,這就是天賦。你不知道,母親用屋檐底的冰溜子燉排骨和豆腐,燉好后的排骨色香味俱佳。排骨軟爛,入口即化,余音繞梁。
酸菜燉土豆,酸菜無論切成絲兒,條兒,和土豆瓣燉?;鸩痪o不慢,別太熾烈。燉出來的酸菜土豆瓣兒,有一種說不出的香氣。
普普通通的雪,捧來煮茶水茶蛋,更有一番風(fēng)味。梁磕巴隔三差五來我家搓一頓,他每次來自己揣一瓶鳳城老窖酒。兩個人盤腿坐在大炕上,梁磕巴不想脫鞋,他的大臭腳丫子能熏死人。父親急忙把他掀到炕頭,一杯酒,一窗月光,兩個人微醺,梁磕巴對母親燒得菜,贊不絕口。每回來,盤子都空了。搖搖晃晃出了我家,反正,他一和老婆吵嘴,就跑我家蹭飯。父親也不計較他,人家揣著好酒,父親沾光兒,沒少喝。
小東放電影,梁磕巴排飯,就安排到我家。常常是黃昏時分,雞進(jìn)窩了,狗臥在破缸內(nèi)打盹兒,街上傳來水桶的吱吱呀呀聲,牛馬車的咣當(dāng)咣當(dāng)聲,女人呼喊兒女的潑辣聲;鍋鏟子鏟鍋底的嚓嚓嚓聲,空氣中彌漫著玉米碴子粥,咸魚的飯菜味兒。父親與小東一前一后,進(jìn)了院子。夕陽拉長了他們的身影,我在灶前幫母親燒火,在此之前,母親就已經(jīng)知道小東今晚在我家吃飯。提前從瓦罐里舀了兩碗米,從壇子內(nèi)摸出八個咸鴨蛋,大泥缸里撈了兩棵酸菜;籮筐中捏了幾枚土豆,沒有下雪,這難不倒母親,她抱來一筐玉米芯兒燒菜。冬天,母雞基本不生蛋了,母親養(yǎng)得鴨子和母雞,與眾不同還生蛋。母雞咯咯咯一吆喝,我就往雞窩跑,摸到一枚帶著母雞體溫的蛋,貼在臉上,那叫一個舒服。摘幾個樹杈上曬著的紅辣椒,雞蛋炒成金黃金黃,外焦里嫩,撒一撮切碎的紅辣椒,再放一點綠白相兼的蔥花,簡直是味蕾打開。一根蘿卜,母親刀功了得,切得細(xì)如發(fā)絲,挖一羹匙白糖,一丟丟山西陳醋,又甜又酸又脆。酒是必不可少的,小東穿著一件咖啡色夾克衫,白色襯衣,很白很白的那種,嘴巴上的胡子剛刮過,留著白灰色痕跡,大眼睛,劍眉星目的。他愛喝一點酒,不多,就二兩。屬于微醺,家里有客人,父親母親不許我們上桌吃。小東說,別?。《忌蟻沓?。孩子們不上桌,我也不好意思動筷子。我和弟弟,就扭扭捏捏上了桌,弟弟倒是實在,埋頭猛吃,旋風(fēng)筷子,鏟車嘴。我呢?靦腆,看一眼小東就臉紅,小東說,我臉上又不是花兒,吃吧吃吧,一會兒還要看電影。小東在我家吃飯,我會理直氣壯的盤腿坐炕上吃一頓飯。其他客人來了不行,姐弟倆都在廚房鍋臺吃。
和小東走得近,不用像別的孩子搬只板凳去生產(chǎn)隊房子里占地方,跟著小東走。就站在他身邊看電影,站累了,小東指指腳邊裝放映器材的木頭箱子,讓我坐下。屋子里還是有些冷,沒生火。大伙的熱情不減,一場電影結(jié)束了,意欲未盡,還想看。小東拍拍手說,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調(diào)侃一下,收拾東西。那晚睡在我家,這是梁磕巴的意思,誰家提供晚飯,就在誰家睡一宿。年底,生產(chǎn)隊給錢。
我讀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鄉(xiāng)里換了放映員,小東調(diào)回鄉(xiāng)俱樂部專門在俱樂部放電影。新來的放映員姓周,是個五十來歲的人。頭發(fā)有些白了,不愛說話。梁磕巴就隨便點人家留飯住宿,那陣子,南河屯的幾戶人家有了黑白電視機(jī),這玩意好,電視劇一集跟著一集演,過癮。我們的心思全在看電視劇了,對電影不像以前眼巴巴的盼星星盼月亮了。一直去前院三爺家看電視,三奶一開始還可以,去了也招呼我們,去的次數(shù)多了,三奶甩臉子,不搭理人,我回家在父母面前嘟嘟囔囔說,咱家啥時候買一臺電視機(jī)???!窮死得了。這么念叨好多次,臘月末,有一天中午,我倆放學(xué)回來吃午飯,見院子里站著好多人,父親和幾個男勞力正小心翼翼往家里搬一個四四方方的大紙盒箱子,才知道父親從鄉(xiāng)上供銷社搬回一臺長虹牌黑白電視機(jī)!我和弟弟興奮的手舞足蹈,這下我家也有電視機(jī)了!再也不用看人臉色,電視機(jī)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堂屋紅柜上,我們伸手摸摸這,摸摸那。看西洋景似的,父親說,別亂碰。貴著呢!
晚上,我家也熱鬧起來,東西院鄰居,前街的人也過來看稀奇。電視里正上演金庸的《書劍恩仇錄》我們追了上集,追下集。作業(yè)都不想做了,至于電影,漸漸的變得可有可無。
讀中學(xué)后,南河屯的人家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家家有了電視機(jī),音響,家庭影院。至于露天電影,來與不來,顯得無關(guān)緊要。想看什么電影,電視劇,手里一把遙控器,這個頻道搜一搜,那個臺看一看。變著花樣欣賞。以前不知道的天文地理,世界局勢。一搜,要什么有什么。生病了,有個頭疼腦熱,一些頻道均有詳細(xì)的治療方案和措施。
那個小東如今也住在莊河小城,已經(jīng)退休了,做公眾號發(fā)發(fā)文章,我和小東也是在文學(xué)領(lǐng)域重逢。他的公眾號做得比我早幾年,我是才做不到一年,在排版,插圖,以及公眾號收益上,小東沒少給我金點子。不禁感慨,人生何處不相逢,只要有緣,終有一天,會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