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村子大了,心空了(散文)
冬季,天黑的早,晚飯時間得以提前不少。飯后,愛犬皮皮看我走進院子,頓時欣喜若狂,左右騰挪,渾身每根毛尖都掛滿興奮之色。它對著我點頭哈腰,粗壯的尾巴搖成了螺旋槳,并把粗重的鐵鏈子掙的“嘩啦……嘩啦”作響。待我走近,它俯下身子,隨后翻身躺在地上,伸出前爪抱住我的腿,像是一個求著父母買零食的孩子。但皮皮要的不是零食,而是出門撒歡兒的自由。
看時間尚早,我便為它解開鐵鏈。鐵鏈還未落地,它便像離弦的箭,倏的一下飛奔到大門口。由于大門緊閉,它只得扭頭看向我,并在門前上竄下蹦地轉圈圈??粗锛钡臉幼?,我故意發(fā)出一系列指令。血液里流淌著狗的忠誠迫使它敷衍地做出相應動作。身在門里心在外,它眼睛始終瞅著門縫,仿佛大門外有一塊噴香的肉骨頭??粗膭幼?,我忍俊不禁,并“狠狠”踹了它兩腳,才把大門打開。
兩扇大門剛錯開一個口子,它便用力擠了出去,直撞得鐵門“咣當”巨響??粗謮训纳碜?,被帶過的兩扇鐵門狠狠夾了一下,我都替它疼,它卻毫不在乎。用母親的話說:“這狗跟八百年沒出過門似的?!苯酉聛肀闶恰肮诽隳先ッ赝?,胡同深處塵飛揚”。整個胡同里回蕩著狗爪肉墊摩擦青磚地面,所發(fā)出一陣急促的“踏踏踏”的聲響。一股股嗆人的塵土味鉆進鼻孔,讓我不得不聳聳鼻子,又罵了皮皮幾聲。
臘月中旬,皎潔的月色把胡同照得亮堂堂的,就連鄰居家圍墻上的磚縫都看得清楚。走出門洞,一陣寒意迎面撲來,讓我不禁縮了縮脖子。此時皮皮早已跑出胡同,跑到前街。前街在月色里,顯得更為清晰寬敞,凸顯出一種誘人的冷色調,給冬夜增添了幾分情調。皮皮雖已跑出數(shù)十米,借助月色,我依舊能清晰地看到它的整個輪廓。這里嗅一嗅,那里聞一聞,像是在找上次留下的記號,待發(fā)現(xiàn)領地標記模糊了,便抬起后腿重新撒一泡尿。
它在前面撒歡兒,我在后面跟著慢跑,從東頭到西頭跑了三圈,都沒碰到一個人??纯幢硪簿推唿c多鐘呀!這條曾經熱鬧的街道,此時安靜的讓我有些不習慣。由于我步子較輕,整條街道上只有皮皮瘋跑的聲響,給寂靜的街增添了幾分活力。我一邊慢跑,一邊看著兩旁擦肩而過的房屋。有近幾年剛蓋的水泥房,有十幾年前的青磚房,還有二十幾年前的紅磚房,更有三十幾年前的青磚紅磚摻雜土坯屋。它們高矮不一、大小不一、顏色不一、布局不一,但此時都靜靜地佇立在街道兩旁,像是一個個不善言語的老人,習慣了這種安靜。
街道之所以安靜,是因為兩旁二三十座民房,有近半人去屋空。有的是因老人去世,老房子閑置下來,這種房子大多年久失修,破敗不堪。圍墻已被風雨侵蝕的滿是孔洞與鹽堿,透過低矮的圍墻,望向被月色照亮的院子。兩三棵棗樹挺立在院子里貌似幾分突兀,破舊的木格子窗不斷有黑暗溢出,灰白色的屋門被細細的鐵絲掛在腐朽的門框上,一個廢棄的井臺旁還蹲放著一個瓦缸,滿院凄涼感撲面而來。有的是全家人去了大城市發(fā)展,房子空了下來,兩扇大門被風雨侵蝕得銹跡斑斑,那把許久未開的老式鐵鎖同樣也是銹跡斑斑。門洞兩旁的紅瓷瓦對聯(lián)也掛滿厚厚的塵垢,像一位臟兮兮的老人盼著兒女回來無望后的孤獨與寂寞。有的則是年輕人的婚房,后因去城里買了樓房,便同樣閑下來。嶄新的大門,閃亮的門鎖,在月色里很美卻很冷清。門洞兩邊的結婚喜聯(lián)還在,曾經喜慶的艷紅變成了淺粉,讓人看起來有些落寞。還有幾處紅磚白灰條的房子,不大的窗戶,被紅磚豎向砌了起來。它們要么是老人因年齡大被接去城里孩子家養(yǎng)老,要么就是因為孩子出門打工,老人需要幫孩子看家,而離開老房子,搬去村子外圍居住。
冷冷的月色撒在安靜的街道上;撒在空寂的老房子上;撒在空院子里的那顆光禿禿老榆樹上;灑在墻上早已枯萎的扁豆秧上,給本就寂靜的街道徒添了幾分冷清與悲涼。我穿過其中一條幽深的胡同,從前街來到后街,后街的房屋居住率要比前街高了很多,讓我心里舒服了些許。后街比前街路面要寬不少,住的大都是我的上一輩人。這兩條街道,在以前熱鬧非凡,我曾在多篇回憶文里提到過,我家后街不僅村民喜歡聚集在這里拉呱聊天,就連來村里做買賣的小販,也喜歡在我們后街逗留,其原因就是孩子多且年齡上下相差無幾。至今母親和鄰居聊起來都會說:“當年,咱們這一塊兒孩子真旺!”
走在后街,皮皮依舊保持和前街一樣的新鮮度,一泡尿又一泡尿地占據(jù)著兩天后就會淪陷的地盤。后街人旺,我慢跑了兩圈,依舊沒碰到一個人。由于天氣寒冷,本打算回家。但皮皮意猶未盡,在得到我默許后,便一溜煙沖上村里大路。在室外待的時間長了,我的眼睛漸漸適應了月色下的朦朧,一切都更清晰起來。幾盞路燈在明亮的月色里顯得暗淡了幾分,站在熟悉的十字路口,借助月光我四下觀望。這個我從小長大的莊子,曾經無比熟悉的街道,民居,一草一木,此時此刻,竟生出幾分陌生感。
村里幾條主干道自1997年規(guī)劃重修之后,期間除了把柏油路換成了水泥路,基本沒有做大的改變。借助街邊幾座老房子作為記憶的坐標,隱約還能找到當年的影子,卻是模糊不清,越想仔細辨認,陌生感越是加重。十幾年前,村里適婚年齡的人越來越多,村委會不得不劃分新的宅基地。村子東南北三個方向不斷有新房子接踵而起,村子也因一年年外擴變得越來越大。
以前,村里老學校一排瓦房(現(xiàn)在是大隊部)是村子最北側的建筑物,再向后是一片松柏林和墳地。老學校大門處向西,是村子最后一排民房,房子后是大片的棗樹林和墳地。宅基地外擴后,棗樹林變成了一排排民房,老學校后面也蓋成了民房,就連小橋北側路兩邊都蓋了民房,村子整整向后延伸了近百米之多。村子東側,東北角擴建有十幾座民房。村子南側,之前的灘涂很大一部分蓋成了房子。村子西側由于一條河溝阻礙,沒有擴張,只是一部分耕地,被蓋成了養(yǎng)雞場和廢品收購站,還有一處果園。村子的整體輪廓比以前大了很多,但人卻越來越少。
初秋時,我想寫一篇關于老門的文章。母親告訴我:“要想找老門,必須得去村子中間轉,因為村外都是新房不可能有老門?!毕雭硪彩?,我便和妻子穿梭在村子的小巷子里,去尋找那一扇扇被歲月腐蝕的老門。走在一條條幽深的胡同里,一股陌生感撲面而來。由于常年在外工作,即使回來也只是在自家周圍轉一轉。我家位置在村子的后半部分,村民都稱“大家后”,雖然經?;丶遥购眯┠隂]來“大家前”了。由于胡同靠近街道的外圍,很多房子已翻新,我竟傻傻地分不清楚哪條胡同住著誰?想想真是枉為村里人呀!
走在許久未踏入的老胡同里,老門一扇接一扇進入視線,但大都破舊不堪且大門緊閉,有的門口還堆滿了雜物。這些老胡同相比新胡同要深很多,所有房屋布局也都是當年的老樣子。老胡同又窄又深,宅基小,房子小,一條胡同能住下十幾戶到二十幾戶。小時候的熟悉感涌向心頭,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分出哪家主人曾經是誰?
后來跟父親說起這件事,父親嘆了一口氣,表情有些失落地說:“唉!村子空心了,老一輩人死的死,走的走,即便宅子閑下來,也沒人愿去翻蓋。宅基小,胡同窄,出行太不方便了!”父親說完陷入短暫的沉默。當我說起自己都忘了哪條胡同住著什么人的,瞬間又提起了父親的興趣。他開始從每條胡同的第一家說起,說著說著,竟再次陷入沉默……稍后接著說,“那條胡同曾經住有二十幾戶人家,現(xiàn)在只有最南側一家還有一位老人居住,其他都空了。其他胡同也都一樣,長長的胡同十幾家人,現(xiàn)在只剩下三兩家有人住,也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等這批老人去世后,村子的心就徹徹底底的空了?!笨粗赣H失落的神情,我竟不知如何去勸他。
冷冷的月色里,我看到皮皮對著一處殘缺的舊墻角又抬起了腿,便大喝一聲喊回了它。我不想讓它用狗尿玷污我的舊時光,那可是曾祖母“閨蜜”曾經的小宅。一扇被歲月侵蝕成灰白且滿是裂縫的大門,是那么的瘦小羸弱?;腥糸g,我看到了曾祖母瘦小的身軀,拄著彎頭拐杖,靜靜地杵在那里,等著我把書包遞到她枯瘦的手里。
夜深了,村子越來越靜,月光越來越亮,街道道越來越冷清。一人一狗拖著戀戀不舍的影子,向著熟悉的胡同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