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夢里夢外滿荷香(散文)
夏夜,星空如夢如幻,明暗相間的繁星閃爍。一朵灰白色云彩飄過,星星像是與我捉迷藏般若隱若現(xiàn)。我躺在姥姥院子里的大編織包上,看姥姥指給我哪顆星是牛郎,哪顆星是織女,哪顆星是老牛的頭,哪顆星是老牛的腿……
夏天的夜不像春天那般安靜,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間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蟲鳴。一只蛐蛐叫聲那么熟悉,應(yīng)該是姥姥灶臺前那只。幾只蝙蝠卡頓式地低空飛行,讓我想到大雨前的燕子。頭頂處,一簇簇夜來香散發(fā)著濃郁的香味,讓我有些頭疼。當(dāng)姥姥說它可以驅(qū)蚊,我才開始嘗試著接受它。在夜來香濃郁的香氣里,如果仔細聞一聞,還有一種清新淡雅的芬芳,悄悄潛入鼻孔,沁入心脾。它像是燥熱的午后吹來一陣涼風(fēng),毛孔瞬間通透清爽。
這是我以前常做的一個夢。伴隨著姥姥去世多年,這個夢一去不復(fù)返。雖然它再沒入過我的夢境,但至今依舊記憶猶新。因為這本不是夢,而是我幼年時一段真真切切的回憶。當(dāng)時,姥姥家院子很大,院里種滿各種花花草草、果樹、蔬菜。晚飯后,我和表兄弟、表姐妹,躺在姥姥鋪好的大編織包上乘涼。兒時空氣好,夜空明亮,繁星閃閃,猶入夢幻之境。
姥姥院子大門坐東朝西。推門進入,左側(cè)便是一排夜來香組成的“柵欄”,柵欄里是一格格蔬菜地。右側(cè)是一排低矮的青磚摻土坯制房屋,這便是姥姥和姥爺做飯居住的地方。對著姥姥正屋門是一條寬約一米多,長二十幾米的小路。小路兩側(cè)是用紅磚斜向砌成的低矮圍擋,里面種滿了品種不一的月季花和死不了(太陽花)。它們?nèi)_的時候,小路便被五顏六色的花簇擁著向北延伸。我當(dāng)時喜歡叫它“彩虹之路”。小路盡頭是一排紅磚房,這是大舅家,他與姥姥共享一個院子。由于大舅常年在外,只有舅媽和表哥們在這里居住。
在這排磚房的西側(cè)偏屋里,常放著幾個拖拉機內(nèi)胎,其中一個特別大,應(yīng)該是東方紅拖拉機的后內(nèi)胎。當(dāng)時還有一桿獵槍,后來因治安整治被鄉(xiāng)鎮(zhèn)政府收繳了。這幾個內(nèi)胎給我童年帶來了很多歡樂。炎炎夏季,表哥們會用打氣筒把大內(nèi)胎打得鼓鼓的,在上面捆上幾塊木板,便做成了簡易充氣筏。再抽上一根撐蚊帳上的竹竿當(dāng)做撐竿,便抬著向荷塘走去。
在姥姥屋后南側(cè)是一處荒廢的空宅。房子已經(jīng)坍塌,只有幾處殘垣斷壁苦苦支撐著大致輪廓。穿過姥姥家茅廁能直接進到這里。小時候,姥姥給我們講狐仙的故事,這處地方便成了我腦海虛構(gòu)狐仙住所的依據(jù)。在這處荒宅向南十幾米,便是一處斜坡,斜坡上方長著幾棵楊樹和榆樹。斜坡下方是一處灘涂,種滿了大人胳膊粗細的柳樹。柳樹的下半部留有一圈圈水漬。最南端一排柳樹根一半長在灘涂上,一半則伸進水里。其中一棵小柳樹,當(dāng)年差點要了我的命,其實不怪柳樹而怪我臂力不夠。
眼前這片水域呈不規(guī)則長方形狀,水面面積寬廣,向南有近百米遠,向東更遠。這里便是姥姥村上的荷塘,村里人都叫它“家前大坑”或“坑上”。人們常來這里洗衣服、洗被褥、游泳。這片水域不光水面寬闊,其深度在鄉(xiāng)村大坑也是首屈一指。由于常年挖藕翻坑,其深度深淺不一,最深處有三米多深,邊緣處也有一米多深。當(dāng)年舅媽和母親在這里洗衣服,我還小就抓著小柳樹蕩圈圈。有柳樹的支撐,我的腳劃過水面,像是輕功水上漂。就在我玩得忘乎所以時,由于年齡尚小,臂力不夠,手一滑“撲通!”一聲掉進大坑里,瞬間沒了人影。正在洗衣服的舅媽,眼疾手快,撲通跳進水里,一把把我撈了上來,好在有驚無險?!耙怀簧咭?,十年怕井繩”從這次之后,很長時間我不敢再靠近水邊。
這片荷塘,由于有一定深度,記憶里除了冬季人為抽水,從沒斷過水。因此,蓮藕長得極其旺盛,藕葶又粗又直又高,荷葉又大又圓又厚。荷花也大,有粉色、有白色、有白粉色,蓮蓬更是大如碗口。站在岸邊斜坡之上極目遠望。一望無際的荷葉隨風(fēng)搖擺,像碧浪起起伏伏連綿不絕,荷花點綴其中,讓人如癡如醉,不由吟出那首膾炙人口的詩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走下斜坡往里看去,又是另一番景象。荷葉高高在上,底下是密密麻麻傾斜或筆直的葶桿,往上看像是一個個碧綠的巨傘。此時,我感覺自己矮了不少,像個小人國居民。
我從小就喜歡住姥姥家,每年暑假,至少得有一多半假期在姥姥家。姥姥五彩繽紛的院子、屋南的荒宅、荒宅邊的荷塘,對我極具誘惑。再就是表哥表弟眾多,人多玩樂就多,也是我喜歡住姥姥家的因素之一。還有就是住姥姥家可以少挨好些揍,父親脾氣暴躁,我小時候又較為頑皮,在父親跟前一天三頓打是有的。在姥姥家雖因頑皮會被姥爺?shù)缮蟽裳郏粫衼硪活D打,即使挨打,也都是拜表哥所賜。
進姥姥屋,需要邁過一個泥土門檻。屋里光線很暗,唯一的格子窗,也被油布或暗色的舊紗窗封著。正沖門口是一張八仙桌,八仙桌兩邊放有兩把椅子,姥爺有時會坐在這里喝酒,像個老太爺。八仙桌上方掛著陳舊的布藝中堂,布面呈淡土色,上面畫著藍紫色樓閣,兩旁掛著對聯(lián),我已記不清上面寫的什么。八仙桌兩端有兩個粗制花瓶,整個夏天里面會插著荷花骨朵。幾日后荷花盛開,花冠潔白無瑕或粉嫩誘人,金黃的雌蕊像是清朝官家帽子上的流蘇,只是紅色變成了金黃。已成型還未長大的蓮蓬是淡黃色的,看上去脆嫩可口,但真吃起來確極為苦澀。嬌艷的荷花和屋里擺設(shè)與色調(diào)格格不入,卻給土屋帶來幾分生氣。
姥姥喜歡荷花,也喜歡蓮藕。每年臘月炸年貨,炸藕盒都位居首位,炸地瓜僅次之。八仙桌向東三步遠便是灶臺,直到現(xiàn)在我閉上眼睛,依舊能看到姥姥扎著花圍裙,弓著背,手拿鏟刀在灶臺前忙活。童年時期可口的飯菜,都出自這里。我表兄弟姐妹眾多,他們大都由姥姥一手帶大。姥姥就像是一枝深埋在淤泥的蓮藕,無數(shù)個日子里,她把自己深埋在黑暗的小屋里,忙忙碌碌,做出無數(shù)道色香味濃的飯菜,像荷花一樣美,喂養(yǎng)大了如蓮蓬子般子孫兒女。
姥姥從不吃魚,但餐桌上卻經(jīng)常出現(xiàn)燉魚或炸魚這道菜。由于靠著荷塘比較近,舅舅們喜歡用網(wǎng)捉魚,表哥們都喜歡釣魚。我從不跟舅舅們?nèi)プ紧~,我喜歡跟表哥去釣魚。北墻上掛著撒網(wǎng)或是粘網(wǎng)還有大皮褲,墻的角落里則放著表哥的漁具。一根長長的竹竿,一根細如發(fā)絲的絲線,還有一兩個冒著寒光的魚鉤。跟在二表哥屁股后面,來到大坑邊,找到一處淺灘,表哥便爬上一棵傾斜的柳樹坐穩(wěn)后,把拌面團或饅頭又或是蚯蚓掛在魚鉤上,從樹上垂直落下,便開始悠閑地等著泡沫魚漂下沉。雖然我無數(shù)次纏了二表哥教我釣魚,但他吝嗇的很,逼得急了,便給我找個罐頭瓶讓我在水淺處“釣魚”。
二表哥也不是一直吝嗇,當(dāng)去摘蓮蓬時,他會很熱情地邀請我一起去,我去了他便多了一個苦力。我們一起抬著自制充氣筏,來到坑邊荷葉較少的區(qū)域,把筏推進水里。表哥坐在前面負責(zé)分開荷葉,四下找尋蓮蓬,我坐在后面負責(zé)撐船外加警戒工作,隨時聽著岸邊動靜。隨著充氣筏緩緩游弋在碧海藍天間,一首小詩涌向心頭“小娃撐小艇,偷采白蓮回。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一個個翠綠的大蓮蓬,被表哥連葶一起折下,排在筏上??粗粋€個飽滿圓潤的蓮子漲滿蓮?fù)?,我忍不住咽起口水。但表哥會隨時盯著我,讓我無從下手,只得繼續(xù)用力撐筏。待到荷葉少的空曠處,表哥會一個猛子扎下去,游上一圈。當(dāng)時我還不會游泳,只能在上面趁表哥扎猛子時,偷偷吃個蓮蓬籽,隨后把蓮蓬空碗狠狠扔進遠處的荷葉間。
采蓮蓬結(jié)束,我們用荷葉把蓮蓬蓋在水邊藏起來,把筏抬回家再回來取。取蓮蓬時,表哥還會折很多荷葉給姥姥做籠布用。由于家里孩子多,姥姥幾乎每天都要蒸上一鍋饅頭。姥姥在夏天蒸饅頭不用籠布,而喜歡用荷葉。荷葉的表面擁有獨特的微納米結(jié)構(gòu)和乳突頂端的蠟質(zhì)晶體,既透氣又不沾水,蒸出來的饅頭不沾底且還帶著滿滿的荷葉清香。等姥姥把饅頭生坯放在碧綠的荷葉上,我就幫姥姥燒火,伴隨著熱氣從鍋蓋縫里鉆出來,荷葉香氣也溢了出來。開鍋二十分鐘后,姥姥把鍋蓋掀開,熱氣彌漫像是走進瑤池仙境,屋子里頓時灌滿饅頭的甜香味以及荷葉的清香味。
姥姥屋南這大片荷塘,最終也沒逃過村子外擴被侵占的命運?,F(xiàn)在只是一個小小的水坑了,雖也種有蓮藕,但其景象已不復(fù)當(dāng)年。在姥爺姥姥上墳的期數(shù),我會穿過熟悉的胡同,來到曾經(jīng)的荷塘處,當(dāng)年的荷塘早已被水泥封在了地下。我閉上眼睛,靜靜地站在這里,耳邊傳來風(fēng)拂過荷葉的聲響,仿佛在訴說著荷塘曾經(jīng)的故事。鼻孔里恍若荷香猶在,清香淡雅的味道隨風(fēng)飄散,飄到姥姥的院子里,飄蕩在廚房里,飄進我的夢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