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暖】站臺上(散文)
就要告別故鄉(xiāng),踏上返回紐約的行程了。忽接老伴兒的微信電話,要我給她捎一雙皮毛一體的高筒靴。
也別抱怨老伴兒愛屋及烏太矯情,欣賞故鄉(xiāng)的月,還不忘冰城的靴。是因為紐約的冬天,根本沒有哈爾濱那種凍死人不商量的冷。超市商家,也壓根兒沒有東北國人才習(xí)慣的那種皮毛一體的裝備。
雖然地圖上的紐約,緯度比哈爾濱低不少,跟大連有得一比,可人家還有大西洋暗涌的暖流??!你能想像得到嗎,剛剛下了一米多厚的大雪,馬路邊停著的一溜一溜的車,讓西北風(fēng)一頓鼓動操弄,霎時就“飛起玉龍三百萬",把車頂鋪蓋得就剩了一個個反扣著的大盆底??蓻]出三五天,老天爺不知道夜里作了什么美夢,一下子就露出了春天才有的笑靨。一陣溫風(fēng)暖雨,就把厚厚的皚皚晶瑩,沖融成潺潺流水。那水可沒有小溪的叮咚溫婉,而是恣意地發(fā)著脾氣,后浪推前波,不舍分秒地奔向路邊的雨水井。
不都說,聽老婆話,跟黨走,總歸沒錯嗎?老伴兒的這個要求,我自然也就沒理由拒絕了。唉,誰叫咱命苦呢!從穿半袖的零上二十度室溫,到投入零下二十度冰天雪地的大冰柜,這反差是不是也太大了。人老不抗凍,我是大棉褲,羽絨服,厚底靴,帶帽耳朵的皮帽子,還系上一條絨圍脖兒,一件兒不落。這一頓捂扎,瞬間就把自己裹成了一個大包子,累得心悸氣短,笨的連抬腿下樓都上了喘。
其實,這些還都不能算是一個什么要緊的事兒,最招人煩的,一個撂古稀,奔耄耋的老叟,一個一輩子也不樂意逛商場的老爺們兒,我到哪兒去給她買靴子呀?哦,老伴隔大洋剛又給我下了指令,找中央商城,還有百盛,那兒的東西把握??汕f別叫人家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萬里迢迢把假貨給背回來!
這會兒,我已經(jīng)下了樓,站在了去中央大街,那兒掛有好幾個線路站牌的公交車站了。站臺上,三四個窩頭縮腦的乘客,不堪嚴寒襲擾,正翹腳盼車。驀然間,一個別有貴婦人風(fēng)韻的老年女人,卻勾住了我的眼神兒,由不得我仔細地打量起來。
頭上戴的是那種仿古的俄羅斯瑪達姆,樣式別致,獨具一格的水獺皮帽。一條色澤鮮艷的毛絨圍巾,包裹住了脖子和耳朵。上身著一件虎豹花紋,色澤光亮,肥瘦相宜,剛剛過膝的貂皮大衣。下面是一條青色的,看起來有著厚厚手感的罩褲。腳上呢,是一雙亮面兒啞光的大圓頭兒娃娃式棉皮鞋。這一套搭配真是相得益彰,太叫人賞心悅目了!
雖然哈爾濱這座洋溢著歐風(fēng)古調(diào)的城市,從來都不乏窈窕淑女,和大長腿美女,可眼前的這位,還分明顯現(xiàn)著那種“徐娘半老,風(fēng)韻猶存”氣質(zhì)的女人,卻還是那么搶眼。啊,她也瞬時調(diào)動了我的思維。
老天爺是不是幫我來了?守著眼前的這位“徐娘”,還何愁找不到給老伴兒買靴子的地方!我必須緊緊抓住這個“天賜良機”。本來,大庭廣眾的場合,與陌生人,特別是和女人冒懵兒搭話,這不是我的強項,可那會兒,我卻不知道從哪兒來了勇氣。
“精致時髦兒的老太太,本人唐突問好了,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
一定是我這句既帶微笑,又具熱度的問候,讓她感覺到了受用。她轉(zhuǎn)過身也報以了同樣的笑,哦,是那種多了幾分含蓄,還似乎有那么一點點驕矜的笑意,
“啊哦,小老弟,你請說,我愿聽賜教?!?br />
目及她的臉龐,好像是輕描了蛾眉,畫了淡淡的眼影,但與并不顯臃腫松弛,且皺紋不多的整個面容這一捯飭,卻并無一絲違和,顯得非常協(xié)調(diào)。那雙瞇瞇著微啟,笑起來很好看的眼睛,讓我立馬覺察到了流溢出的善意,和可信的誠意。
我簡單講了老伴兒這強人所難的買靴子使命。她下意識抬手把肩上斜挎著的小皮包,應(yīng)該是美國“Coach"牌子的坤包,往背后串動了一下,又把手朝著205路車的站牌一指:“去那兒,大新鞋城!”
“大新鞋城?沒聽說過呀,那兒比中央商城的貨還好嗎?”
“哎呀,小老弟,說句你別不樂意聽的話,你是不是孤陋寡聞哪!那可是咱哈爾濱的一個既批發(fā)還零售賣鞋的地兒,你可以慢慢地挑。中央商城再好,賣鞋的不也就是一個幾尺的柜臺嘛!”
我不斷地點著頭,回著“聽人勸,吃飽飯”的感謝嗑兒,可不知怎么,她一口一個“小老弟”的叫著,卻讓我涌上了一種不太服氣的醋意。心說,這老太太是不是有點兒妄自稱老啊,說不定你還沒我的年齡大呢!
“老人家,你老有多大歲數(shù)???”旁邊的一個也在等車,看面相估摸著與我相仿的老年人,不想也有了和我同樣的疑惑。
“83歲,41年的!”啊!我一下子聲音就拐了彎兒,耳朵也支棱起來了。
"那你是屬蛇的啦?太巧了!咱倆都是屬小龍的,真是有緣吶??烧f到南極繞北極,誰能信,你整整大了我兩輪哪!”那個后加入進來的老人又驚訝地吐出了舌頭。
“你們瞧著我不老,我自己也沒認為自己有多老,打70歲起,我就不過生日了。別人都愿意說虛歲稱大,我就是喜歡報周歲裝小。”她咯咯地樂了起來。
你這不是老山參嗎!有啥秘訣吧?我倆又不約而同地想往深了摳,可這時候公交車開過來了,她急急地走到道牙子邊上,回頭還是留下了一句話,可能這就是她的健康之道,長壽秘訣吧,
“得有一個好心態(tài),要多為自己活著,兒孫自有兒孫福,不要太投入了就好!”車門開了,她那打理得正正好好,不胖不瘦的標準身影,一步就輕盈地登上了車的腳踏板兒。簡直像是看了體操運動員的一個完美動作,我們兩老頭兒立馬又吃驚地目瞪口呆了。
要上的車還沒露面,兩老男人的聊天兒仍在繼續(xù)著。“蛇佬兒",哦,這是我心血來潮給他起的綽號,又發(fā)了議論,
“老太太活得既瀟灑,又超脫,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哪,我剛退休下了崗,卻又上了崗,這不就忙著幫姑娘去接孩子嘛!”
“不都說,有了兒子,就是兒子;有了孫子又成了孫子??煽嗔松碜?,也樂在其中,你就知足常樂吧!要不咋就有了含飴弄孫的成語。”我有些調(diào)侃地附和著。
“絕對正確。剛剛那個老大姐不是說,得有一個好心態(tài)嗎?好心態(tài)的日子,總不能是一個人過出來的吧?鬧鬧騰騰,才是生活。我們家八樓頂,住著一個一輩子都沒結(jié)婚的老太太。頭些年又是跳廣場舞,又是耍太極扇,每回上下樓,滿樓道都是香水味兒??蓻]想到這幾年就不行了,像坐了過山車,老的那個快呀。今年一入冬,好幾天都沒聽到她家有動靜。我們幾家同單元的鄰居,就找派出所給開了鎖,哪想到人都硬了,也不知道是啥時候走的!"
或許,甘當“老賤種",雖苦也有甜,這就是我們這一輩人,滿目青山夕照明的日子?
"吱嘎"一聲剎車,公交車躲過了一個送快遞的電動摩托,緩緩駛進了站臺。我終于登上了去大新鞋城的205路車。
近距離,全視角地端詳著車窗外的公交站臺陽篷雨搭造型,我驀然發(fā)現(xiàn),這一組小品的創(chuàng)意與設(shè)計,簡直太美了!大氣與雄渾,陽剛與溫婉,完美地融為一體。突出體現(xiàn)了哈爾濱這座城市特有的"東方小巴黎"和"東方莫斯科",歐風(fēng)洋韻的建筑主調(diào)。這種于細節(jié)處,亦彰顯了城市文化底蘊,融入了東歐與俄羅斯建筑符號的公交車站臺,怕是連天子腳下北京城的同類,也是相形見絀,自嘆弗如了。
原本對公交一車客,大半“敬老卡”的情境,總有絲絲縷縷,振奮不起來的感覺,可這會兒,我腦子里卻豁然開朗,情緒也昂揚了。哈爾濱的百年歷史,雖難比南方的千年古城,可她卻洋溢著新時代的美感。瞧,站臺兩側(cè)那鑲嵌在擎篷鐵臂,與鋼鐵立柱之間,仿佛隨時都可以轉(zhuǎn)起來的兩個公交車輪,不就躍動著新時代交響的旋律嗎!
屬小龍的,那個時髦精致,洋氣十足的八旬老太,不就活出了哈爾濱夕陽紅老人的英姿與風(fēng)采嗎?
一首打油詩油然涌上腦際:
臘七臘八酷寒天,候車邂逅話新緣。
站美人靚冰城暖,耄耋活成老神仙。
2025年元月中于紐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