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被大公雞叫醒的。昨晚在這個村莊的老屋，主人熱情，自己操作，菜飯可口，我們?nèi)齻€精神放松，酒多話密，聊天到半夜，才朦朦朧朧睡下了。在市里的高樓里，睡到自然醒，怎么也要到八點以后?？纱謇锏拇蠊u不管那么多，五點多鐘，就可著嗓子叫喚起來了。一只開了頭，另外幾只也跟著叫了起來，此起彼伏，高亢嘹亮。雞一叫，鳥們膽子就大了，也啾啾啾、喳喳喳地叫了起來，有斑鳩，有麻雀，有喜鵲等等。打開窗簾，哦，有一扇窗戶開著一半，難怪聲音這么響亮，這么悅耳。昨天陪著我們吃飯的那只小貓看到我醒來，也“喵喵”叫著跳到地上，似喜似懼地端詳著我?？簧戏胖◇突j，一定是被我夜間踹翻了，里邊的針線散落到炕上。兩床大紅花被疊放在炕頭，上邊壓著兩個圓圓的枕頭。墻上掛著一幅老式年畫，幾個穿兜肚的小男孩在一條彎曲的鯉魚背上戲耍。
　　 屋地的飯桌上，一片狼藉。涼菜、熱菜的殘渣余孽，招搖著昨天晚上的放肆。糖醋蘿卜、油炸花生、土豆熬豆角、燉鯽魚、柴雞燉松蘑、白菜粉肥肉丁蒸餃、封壇老酒等各種味道，又回蕩在我的舌尖上，翻騰在我的腸胃里。真是痛快極了。這是在白菜心的指導下，我們自己動手制作的。白菜心告訴我們，村房短住和民宿的最大區(qū)別，就是民宿有人服務(wù)伺候，短住是自己動手，否則就不能叫沉浸式體驗了。做飯做菜，我們也不外行，就地取材，做了這些。
　　 堂屋里，房頂上的燕子窩仍在，但沒有了燕子?？磥硎欠跣⊙嗪螅鄫寢屢沧吡?。幾根沒用完的樹枝，攤在地上，一個十字木制掏耙，橫在樹枝之間。昨晚我們手忙腳亂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眼前。
　　 友存和連江在東屋，是兩個胖子，能吃能睡，大公雞的叫聲沒有影響他們睡眠。我就獨自出來，步入院中。院子不過百十平米。石子鋪就的甬路兩旁，滿眼的綠色。油菜油綠，韭菜墨綠，香菜和油麥菜嫩綠，大白菜白綠相間。一陣清新涼爽的味道，自然襲入鼻孔，浸入肺腑。一口壓水井在院子左側(cè)，一米高的水管四周，掛著幾滴水珠。院子大門右側(cè)墻角處，放著鈀鎬鋤幾件農(nóng)具。我小時候老家院里秋后的景象，立時再現(xiàn)我的腦海。我家老宅比這個院子大，院內(nèi)一眼水井，是用轱轆打水的。從春天開始，一直到秋后，院子里總是長滿各種蔬菜。每年到了這個季節(jié)，架上掛滿了秋黃瓜、西紅柿，放羊或放學回來，我就鉆進黃瓜架、西紅柿架里，挑好的饕餮一陣，來個水飽。參加工作進了城里，那樣的時光，就成為了記憶。
　　 我不由從心里佩服起白菜心的魄力和遠見了。我和友存是通過連江認識她的。她的大名叫白蕊。白菜心，是她的網(wǎng)名。她在抖音注冊的賬號，就用的這個名稱。作品六十多個，粉絲兩萬多點。友存是搞農(nóng)業(yè)項目的，承包了三千多畝土地，也有民宿。連江善長抖音，給友存幫忙。連江對抖音里的農(nóng)業(yè)項目特別關(guān)注。白菜心所作的項目，叫村莊短住，其核心內(nèi)容，是租用不斷空下來的村莊房屋，進行簡易裝修，使其更具農(nóng)村特點，以抖音拓客為途徑，讓城里人在閑暇時，來此進行沉浸式農(nóng)村生活體驗，釋放鄉(xiāng)愁，放松心境，回憶孩提時光，進而盤活村莊閑置房屋和土地，為農(nóng)民創(chuàng)收開辟一條新的途徑，為鄉(xiāng)村振興圖畫，增填絢爛的一筆。
　　
　　 二
　　 這是坐落在冀東平原腹地上的一個古老的村莊，在京津唐的懷抱之中。它所在的縣，大蔥、白菜聞名京津冀，《紅樓夢》中賈珍收年貨時提到的胭脂稻，就出在這個縣。在地氣上升，萬物驚蟄的早春，我們?nèi)齻€驅(qū)車第一次來到這個村莊。倡導者當然是連江。他是在抖音里和白菜心約定的。白菜心已在這個小院的門口等待我們。她白凈臉，長頭發(fā)，杏核眼，芝麻牙，身材比抖音視頻里要略略豐滿一些。給我的印象是實在、熱情、干練。
　　 天空湛藍，空氣新鮮，南面麻山寺松栢蔥蘢，寺廟壯觀。
　　 “早都盼望你們來，可要多多指導！”白菜心的年齡看上去有四十左右。她快步來到我們車前，為我們開車門。笑得如同天空一樣透明，如同太陽一樣燦爛。她把我們讓進了院子。邊走，邊介紹院子的情況。
　　 這是北方常見的農(nóng)家小院，三間瓦房，坐北朝南。兩扇上開的方格窗戶，鉤在房間里。石頭到窗臺，青磚包墻角，土坯夾心，白灰抹墻。窗臺前擺放有兩個大缸，空的。靠南墻有兩棵樹，一棵柿子樹，一棵核桃樹。一個小棚子夾在兩棵樹之間。說著話，就進了屋子。堂屋是兩個灶臺，東灶臺靠門一側(cè)，有個風箱。風箱和灶臺上面蓋有一層塵土。讓我驚訝的是，堂屋房頂東北角，還有一個燕子窩，口朝南，泥土顏色并不陳舊，好像是上年搭筑的。東屋靠北墻，擺有兩臺板柜，一黑一紅，褪色嚴重。墻上一面靠山鏡，鏡面有些暗淡，副鏡是幅對聯(lián)，上聯(lián)：鏡中萬象更新，下聯(lián)“家和萬福登門?？可界R右側(cè)，是兩個撣瓶，沒有撣子。西屋地下空著，炕上西側(cè)放著一個炕柜。房子風格古樸，簡單，像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建筑。
　　 白菜心給我們介紹，房主是本地人，三個孩子一個考上大學，一個服役提干，一個打工，都落戶到城里。爺爺奶奶在世時，他們在家照顧老人，老人去世后，他們就搬走奔孩子們?nèi)チ?。但他們認為這所老宅風水好，要留住，也給孩子們一個念想，就始終沒有處置，租給了城里一個退休干部兩口。退休干部簡單收拾了一下，住了三年。后來腿腳不好，回城醫(yī)治，一年前又搬回城里。這房子，就閑置了下來。
　　 白菜心這時急著出去了一會兒，拿幾瓶礦泉水回來，說：“喝口涼水吧。實在不好意思，我剛剛開始操持這事，喝水不方便，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br />　　 “不用客氣。下回再來時，就好了。”我說。
　　 看慣了車水馬龍的城里人，確實經(jīng)常生發(fā)出來農(nóng)村清靜一下的需求，而農(nóng)村，在這二三十年里，不斷在城里買房，放棄種地，離開農(nóng)村，放空了不少房屋，放荒了不少土地。盤活這些老宅和土地，讓城里人自種自吃，全方位體驗一下農(nóng)村生活，體驗一下農(nóng)耕文化，是個一舉兩得的好事，對已經(jīng)存在的民宿模式，也是個創(chuàng)新和補充。友存我們對此都有著濃厚的興趣。所以，我們又問了好多相關(guān)事宜。
　　 她說：“之所以選擇這個院子，是因為這里上空開闊，房主人丁興旺，知名景點麻山寺就在對面。把這個小棚子加固一下，從上邊可以進行直播，效果特好！”她說著指了指南方上空。我們順手看去，果然有一座山，山上青松翠栢，一座黃色寺廟掩映其中。
　　 她說：“沉浸式體驗農(nóng)耕文化項目總部在北京，我已經(jīng)加盟了這個項目?！彼噶酥阜课蓍T前的一塊鍍金方牌。那塊牌子上寫著：沉浸式體驗農(nóng)耕文化二號基地。
　　 我看著這塊牌子，疑惑地問：“你一個年輕的婦道人家，哪來的農(nóng)業(yè)農(nóng)耕這個情結(jié)，再說，這是一個困難重重的創(chuàng)新工作，挑戰(zhàn)性很強，你做好遇到各種意想不到困難的準備了嗎？”
　　 “這是深埋在我心底的夙愿，也是我難以釋懷的酸楚！我要下決心做好！”說這話時，她抬眼望向西南方向，眼睛有些濕潤。
　　
　　 三
　　 她出生在城里，她有一個不錯的家庭。她的父親在縣城一個上規(guī)模的鋼鐵公司上班，她的母親是一個小學老師，也在縣城。父母、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六個大人，就她這么一個掌上明珠。她生活在蜜罐里。但沒有想到，在她剛剛吃完一周生日蛋糕的時候，她父親在一次跑鋼事故中工亡，扔下了他們?nèi)依闲?。聽著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看著大人們忙亂的情景，她不知怎么回事，她還不知道失去父親將意味著什么。兒子沒了，爺爺奶奶生怕孫女再發(fā)生什么意外，毅然決然地決定，把她帶回老家撫養(yǎng)。
　　 這是退而求其次的唯一辦法。帶著襁褓，帶著掛在房頂?shù)钠?，她來到了爺爺家。爺爺家，在縣城西南五十華里處的一個小村莊，是個有四分地的院子，三間平房。門口，還有一條小河，每天，清亮的河水唱著歌，由西向東流去。村南，還有四畝土地，爺爺奶奶耕種著。春天，奶奶帶她拿著鐵鏟，提著竹籃到地里采野菜；夏天，爺爺帶她到小河里抓魚蝦，數(shù)蘆葦；秋天，奶奶帶她到院里摘黃瓜，摘西紅柿；冬天，奶奶生好火盆，把花生放在里邊，一會扒拉出來，給她包著吃，她一會就吃得小嘴黑黑。
　　 老式窗戶下邊玻璃上的窗花，她寫過不少稚嫩的字，還曾用小嘴去哈氣，險些粘到上邊，把嘴唇粘掉一塊。堂屋筑在過梁邊的燕子窩，曾掉下一只小燕子。是她先發(fā)現(xiàn)的。她告訴了奶奶，奶奶拿過去，交給了爺爺。爺爺?shù)侵葑?，把這只小嘴金黃的小燕子送回窩里。老燕子感激地鳴叫，她高興地拍手大笑。她很快適應(yīng)和喜歡上了這里生活，很快和村里的小孩子打成了一片。
　　 這鑄造了她和農(nóng)村的不解之緣，這生成了她和民房的深情暖意。村里的房子，街道，地里的莊稼，禾苗，在她明亮的大眼睛里留下了影，在她幼小的心里扎下了根。后來，媽媽改嫁了，要帶上她，她緊緊抱著奶奶不去。她上小學、初中、高中，兩個假期都是回到這個小村莊，回到爺爺奶奶家。她沒有另外的的家。在她讀大二的時候，爺爺奶奶相繼去世了。
　　 大學畢業(yè)后，她放棄了一家私企的聘用，在縣城創(chuàng)業(yè)，開了一家飯店，就以小時候在爺爺奶奶家吃的農(nóng)家菜為主打，菜饃饃，小米飯，大菜包，餅子魚，粉條燉肉，小磨豆腐等等。她要用這種方式將自己永遠和農(nóng)村聯(lián)系起來，和農(nóng)耕文化聯(lián)系起來。
　　 看到農(nóng)村人一個個進了城，村莊閑置的老宅越來越多，從抖音上看到了村莊短住的加盟廣告，她動心了。前幾年，她的孩子小，顧不上。去年她的孩子上了高中，住校了，她和孩子爸爸商量，就啟動了這個項目。她邊開飯店，邊調(diào)研這個項目。最后做出了在這個村莊開辟村莊短住基地的決定。她要置身村莊，和農(nóng)村近些，再近一些，否則，她的后半生，覺得有缺陷。對不起她逝去的爺爺奶奶。
　　 我們?yōu)樗恍业慕?jīng)歷而難過，為她大膽的決定而感動。我們?nèi)齻€都是在農(nóng)村出生、長大，懂得她的內(nèi)心。
　　 “相信你一定會成功。需要我們幫助的，盡管說話。第一家成功后，我們一定前來捧場作客！”我說。
　　
　　 四
　　 就有了這第二次的來訪。從院子里正要開門出去，白菜心恰巧進來。她身上散發(fā)著飯店的油膩味道。
　　 “真的對不住你們，沒能同你們一塊喝點。城里的飯店，我還要打點一下?！彼f。
　　 “兩個胖子還沒有起來，你這么早來，影響休息。”我說。
　　 “趁著太陽出來了，我要直播一會兒，回頭收拾一下屋子，你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叫他們再睡會吧”說著，她就爬上了小棚子，以小院為背景，向著東方剛剛升起的太陽，向著秋后轉(zhuǎn)黃的大地，向著那座山頭，向著粉絲們講起了村房短住，講起了我們的到來。
　　 “主播大都晚上，那個時候人多，你在這個時候開播，有人么？”我問。
　　 “我的粉絲和服務(wù)對象以中老年人居多，他們這時早醒了。我每天都是這樣?！彼f。
　　 我一想，對著。如果我們不是昨天晚上喝多了睡得晚，也早就醒來了。友存和連江聽到我們說話也醒來，來到門口。打過招呼，我們一齊出了門口，走向街道。
　　 村莊早醒了。我們沿著水泥小路向村莊的深處走去。一個賣蘋果和梨子的老人推車在街上吆喝著，向我們微笑點頭。幾棵一摟粗的槐樹，敘說著這個村莊的古老。有幾個老人推著小車向地里走去，偶爾一輛汽車開出門口，駛向去往縣城的油路。有幾家門口，也分頭掛著一塊“沉浸式體驗農(nóng)村生活”的牌子，后邊標著號碼。這樣的院子，里邊冒出縷縷炊煙。也一定和我們一樣，有人從城里來村住下了，在做早餐。沉悶的村莊，多了幾分生氣。
　　 從村子回來，白菜心還在直播。我們收拾好昨晚的飯桌，用院子里的油菜，自己做了疙瘩湯。喝上兩碗，酒勁過了不少。白菜心，自然把我們的一舉一動，全部收進鏡頭，播放了出去。通過她回答的內(nèi)容，我們推斷粉絲在不斷地問她，這是什么地方，怎么走，米面、作料可以自己帶不？。
　　 這次，我們住了三宿，自己做自己吃。我們儼然是這個院子的主人。臨走時，白菜心告訴我們，冬天再來，她的農(nóng)家飯店在這個村里的分店就開業(yè)了，她請客，也吃農(nóng)家菜。我們答應(yīng)了。
　　 還沒等我們成行，一個月后，我們和白菜心竟然在市政府的會議室里想見了。不過，我是聽會的，白菜心是上臺發(fā)言的。這是一個推進旅游民宿高質(zhì)量發(fā)展的交流會。各縣區(qū)推薦二至三家先進單位登臺介紹經(jīng)驗。白菜心占用十分鐘，用她主播清脆親切的聲音，充滿感情地介紹了村房短住的具體做法。
　　 她已經(jīng)裝修了二十二家，已有十家來過城里的客人。三個月來，已有一百五十六人次來她租用的村房體驗。農(nóng)家飯店分店，將在十天后開業(yè)，地點在麻山寺山下。
　　 她的臉頰，比我們上次見面黝黑了些，牙齒更白、秀發(fā)更黑了。
　　 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