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金秋與雪冬(散文)
金秋的“金”,雪冬的“雪”,如果從成色看,可能很多人選擇前者。在我眼中,“金”和“雪”只是不同顏色,是讓我們以燦爛的眼光看待這兩個季節(jié),并非要決定季節(jié)的價值。最美的人生,一定要活在色彩里,五彩斑斕,也是形容精彩人生的詞語。
一
在我的心中,每一個季節(jié)的演變與轉換,都有邏輯性。其中的色彩,最為明顯,似乎是擔心人們審美上的疲勞,于是給時光打上另一種顏色。從金黃的秋天到雪白的冬天,從養(yǎng)眼的色彩到洗目的清澈,從堆壘如金到雪鋪似銀,把這樣兩個季節(jié)拉到一起,詩意就滿滿的,有快溢出來的美感。
我喜歡在相應的季節(jié)里尋古人的詩來讀,但發(fā)現(xiàn)把金秋和雪冬拉在一起作詩的,極少。其間的情趣,還是有一個詩人捕捉到了,他叫吳文英,“但恐舞、一簾胡蝶,玉龍吹又杳”,又是蝴蝶,又是玉龍,形態(tài)亂,一齊亂舞,亂了心緒,傳遞出一番優(yōu)雅與哀愁編織的舞曲,醉在季節(jié)的縫隙里。我始終覺得,時光流逝,在我們眼中飛快,是白駒過隙,如果放在色彩里,反而不覺得倏然而過,會給人們斑斕多趣的美感,忘卻流年如水,活在光怪陸離里。這不是自欺,是熱愛時光的態(tài)度。把月光月色說成“月華”的人,看到的不是一輪,而是一團彩光的聚集。
所以,我不能錯過“十里西疇熟稻香”(范成大《浣溪沙·江村道中》)的金秋美景,哪怕是順著田埂走一走,也愿被這單純的金色一醉方休;哪怕遇到“殘菊飄零滿地金”,(崔敦禮的《傲霜亭》)也未覺凋敗之象,反而要感謝時光之神的賜予和安排。
明知秋色里,什么都相似,千里與眼前,都是一個色彩,但生活并非因為懂得而停下了腳步,在凋敗里抓住那一抹滑動的顏色,心生憐憫與熱愛,染著我們的人性顏色,這才是欣賞的主題。年年秋色都相同,但歲歲心情各不同。于是,我喜歡趁著秋色正濃,沖進金秋的色彩里。搖曳在偉德山路上,沉浸在秋天的斑斕中,就看“層林盡染”,金黃的色彩一潑,就像擦了眼,眼前一亮,在色彩里眼睛才有神。被秋煮熟的深紫,仿佛散發(fā)著熟透的香,適合深嗅。蘇軾吟“遠近高低各不同”,也適合欣賞色彩的狀態(tài),青蒼的松柏,就像要把一面山坡分出楚河漢界,阻擋著金色的跨界表演。飛起一抹楓紅,點亮了秋山,哦,秋山也要加溫,準備帶著自己的恒溫穿過雪山雪夜……
此時的海,不是看點,由蔚藍變?yōu)樯钏{湛藍,需要眼力來辨析,常??床煌福藭r,最適合海岸上行走,看一圈雜草漫染,鑲嵌一圈金項鏈。讓我想到一則笑話,立刻覺得最富詩意。問最近做什么生意?答曰為太平洋安裝一圈欄桿,憑欄望洋……看海岸一抹一抹的翅堿蓬,便覺得藍色可以喚來赤色,一下子就顛覆了所謂的冷暖色調的理論。色彩似乎并不在意季節(jié),我行我素,但又逃不出季節(jié)的魔法,跟著魔法魔變吧,這是色彩的魔術??莶菽昴?,卻不感嘆“白了少年頭”,卻不吟“年老色衰”,一切顏色都是呈現(xiàn)給季節(jié)最好的色感。
近家的青山景區(qū),我最喜歡看那一排高聳入云的水杉,齊刷刷變成褐黃,似要染一染秋空的白和藍,原來我想錯了,是在攔住南去的飛雁,雁陣高三千,也要撫摸雁的羽翅。只是那雁字總不把褐黃作嫩黃,去往南國尋春色。
近家的廣場,被銀杏樹的黃鋪著,不生“悲秋扇”的蒼涼,心中卻被暖色一遍遍地涂抹著,生怕有空隙,被別的顏色占據(jù)。此時,別的顏色皆成了雜色。在這秋日里,最愛那金黃。
我覺得,一個熱愛家鄉(xiāng)的人,一定要用腳步踏秋,不必遙遠,不必準備,哪怕是讓秋天知道我倉促而來,表達一個態(tài)度——急不可耐。如果你帶著熱愛生活的心,什么樣的風景都不失色。只要熱愛,風景都是新的,今年的秋色就不同于往年。
可曾想,遠方的人,可能在規(guī)劃著走進我家鄉(xiāng)的路線,我纏綿在家鄉(xiāng)的色彩里,我怎么能舍近求遠。于是,我感覺我的家鄉(xiāng)從不老去,今年此時同那年,這是家鄉(xiāng)的親切溫潤的顏色。
秋天的金色,就是歲月給我們的最有成熟感最有價值的回報,我覺得,在金色的秋景里,人最容易被融化。即使曾在詩人筆下是“??智锕?jié)至”,卻還是盼著秋染色,跟上節(jié)序的腳步。
二
冬雪如蝶,一簾白蝶一窗詩,隨意歡快舞,誰言無花空作舞,有誰說亂了舞步,敗了秋色!我所生活的地方叫威海,威海是“雪窩”,年年白蝶如約來,讓我覺得時光那么平常,心不驚,卻喜歡。但愿平常的日子就這樣,應時而至,如約光臨。這就是歲月靜好,不必去想有人在負重前行,而愿他們也享受美景,身如雪飄,輕盈一點。歲歲年年雪相似,年年歲歲人不驚。
去跟雪蓋松枝游戲,抖落一地白銀;去看雪壓茅舍,心中裝著一個童話。雪不亂色彩,只來浣洗人間。不然,陽光多么無趣,空來空去,雪是最懂得太陽,為之融化,為之鋪了仙境。如果秋天不沉寂,怎喚來雪蝶飛舞。為什么我們覺得塵世不舊,原來冬雪年年染,歲歲浣,不必感慨發(fā)如雪花白,二者并無聯(lián)系,這是時光的給與。我想起一個同事活著的時候的話——我40幾年白發(fā),天上白雪舞,地上白頭翁。心情快樂,不在乎是什么色彩。他欣然接受白發(fā)人生,就像每年迎接一場場雪花。我已經(jīng)不記得他的故事了,但學生給他的那些詞,還記得,開始背地里喊他白頭翁,最后又給他一個“雪花飄”,他的色彩沒有變??赡苁?,他那時還不老,不屬于“翁”級的老師,而“雪花飄”則無老少的區(qū)別。他戲稱要保持“冬雪氣質”,說顏色不變,一生只愛純凈色,學生喜歡他把素凈帶進教室。
每個人的色彩審美是不一樣的,心理學家分析顏色說,代表一個人的本性,不敢茍同。無論什么樣的顏色,坦然處之,和悅接納,每一種顏色都悅色,在熱愛生活的人眼中,每一種顏色都奇妙,都是萬花筒。當我們眼睛捕捉了一個顏色,那就喜歡吧,何必挑剔。黑色凝重,紅色熱烈,白色靜穆,紫色典雅,都是相對的。我們追求五彩繽紛,就會接納顏色的變化,青春和衰老,都是一種顏色,為什么要感嘆一轉眼就是百年!百年如一瞬,倏忽即逝,更讓我們倍加珍惜。
人活在色彩里,就是幸福,就不會有黯然失色的驚恐。我對面樓的老顏,我們彼此是神交的朋友,隔樓對視,見面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秋天來了,老顏就忙活了,奔波在老家到城里的路上,他的地下室車庫,到秋天是爆滿的。
玉米,高粱,地瓜,黃豆,花生,堆放在室內(nèi)。我閑話道:“老顏的姓氏就是從顏色變來的……”老顏說:“是和顏悅色的意思。”四個字就表達出他對秋色的態(tài)度。對每一種顏色都愛,他更喜歡秋色。我跟他開玩笑說他愛金色,意思是很貪心。
玉米剝了皮襖,他要拍幾張照片,說這是回報家人的,讓家人看到這樣的場景,說幾句豐收的好。他在樓下支起竿子,扯上繩子,將玉米掛上,這不是晾曬,而是展覽。他就坐在玉米穗子的下面,曬著太陽。
吃得了?吃不了。但老顏喜歡金色,食用價值退居其后,剩下了審美價值。老顏告訴我人生的秘訣——一定不要空歡喜。就像一個孩子,喜歡玩玩具,你不能說給他玩,總要把各類玩具擺在眼前。老人如小孩?眼中沒有自己喜歡的,小孩就哭鬧,老人呢?就感覺空虛失落。讓自己空歡喜,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老顏偷偷告訴我,秋天的晚上常常被金黃的玉米哄著睡了……
生活的質量,不完全是被物質的豐富決定的,顏色屬于精神藝術的,那么沒有顏色的日子就是枯燥乏味的。
老顏還給我解釋品茶,栗黃色的茶湯,栗黃色的茶香,不管什么季節(jié),都是暖胃暖心的。他身著黑布衣,只有一頂帽子是紫色的,我覺得他對色彩并不敏感,他如果當色彩搭配師,一定不合格,但喜歡深悟色彩在生活里的韻味,悅納著一切。
機器粉碎的玉米面口感不好,老顏買來小石磨,他復古,想看到從磨盤上流下來的金黃色,喜歡聞到秋天贈與的米香。
猶記得,母親就是這樣在磨道上一圈圈走下來,把金黃的日子交給了我們。哦,顏色里,帶著鄉(xiāng)愁,這顏色多么沉厚有味。我喜歡這樣的話題,母親不能陪著我們,但母親可以給我們的懷念打上溫暖色。
三
就著顏色的主題拉呱,常常讓我們覺得時間過得快,但給生活注入了色彩,生活就變得豐盈飽滿起來,又無視時光之速。
冬雪,永遠不會遲到,不會越過威海這個雪窩而不入。老顏在冬雪里返老還童,成了玩雪的孩子。
他連自掃門前雪也不干,從車庫里搬出高粱蓋子,撒上了秋日里石磨磨出來的玉米大碴子,然后退到車庫里面,對著那堆金黃的玉米碴子出神地看?;疑?,黑色的,鳥兒輕落下來,轉著頭四下看,蹦蹦跳跳登上蓋子,點頭地啄著玉米碴子。
我在樓上窗戶看著,并發(fā)出微信,問他為什么不準備個筐子,拿棍子支起,再拉一條繩子,靜待鳥兒入局?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在雪地里撲殺麻雀,我們笑麻雀是傻子,明明那筐子支著一根棍兒,那是陷阱的機關,卻偏偏傻傻地要鉆進去。鳥為食亡,麻雀永遠做著履行者。
那天,又是大雪,一城潔白。老顏還是坐在車庫里,投食喂鳥。我躡手躡腳過去,我想走進他的游戲。
老顏迫不及待地跟我講起麻雀覓食。
白雪茫茫,隱歸山林的麻雀,看不到食物了,餓急了的麻雀會在雪地上留下爪印,一番覓食無得,只能餓著肚子飛回巢穴靠自身的熱量維系著生命。聰明的麻雀還是想到了我們?nèi)祟?,在人的居住區(qū)會有一些食物的殘渣,遺漏的點滴,完全可以吃掉越過寒冬,麻雀的意識里,它始終覺得自己是和人類共存的,壓根兒“麻雀心”就不會防備什么。一個冬天,麻雀的食物量會減少50%以上,有40%是靠人的食物殘渣來充饑。
不豐收,就沒有麻雀。這是老顏的邏輯。要爭取一個金黃的秋色,就不能冷落了麻雀這個預言家。
白色的雪是安寧的,靜謐著,麻雀也是來給我們跳舞的。這是老顏的詩意冬趣。有時候他要把雪地踩實,撒上玉米碴子。他說這就像黑白照片,讓人一下子回到曾經(jīng)的時代。
一束光,可以打開一個春天,也可以溫暖一個冬天;潔白的冬雪色,能夠洗卻心上的蒙塵;一粒米,可以讓一個生命感受到幸福;一個人微不足道,能夠從無色的日子里,看到斑斕的生活雅趣。
一粒米的光芒,可以讓鳥兒的眼睛為之閃亮;一粒米,也折射出人性的光芒。老顏說,只是好玩,也養(yǎng)著自己的善良,老了,對什么事都要看得慣,別動不動就牢騷。大概這是他的養(yǎng)生之道吧。
在老顏的眼中,金色的秋天,是為白色的冬天做著準備的。秋天,從第一片金葉落下時,就在訴說著依依不舍;日漸消瘦的秋天交給了冬天,冬雪擦掉了一切顏色,把顏色收藏在雪下,秋天是寫給冬天的情書,冬天是春天的一個驛站,金秋,雪冬,都從未對春天爽約。再讀岑參的“千樹萬樹梨花開”,我倒不覺得是以花喻雪,詩人的心中,何嘗不是在呼喚那個真實的“梨花開”的春天?我們難說哪一種顏色是人性的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只要和人性有了關聯(lián),都是最最美的顏色。就像每晨在馬路上看到一襲一襲的黃馬甲飄過,我便覺得那是永不褪色的“黃金甲”。那顏色是詩意的顏色,與季節(jié)無關了。
我喜歡分明的顏色,秋天里金色的光芒,冬天里銀色的幻影,擁有了,就是富貴。金銀交輝,充滿了神秘的力量。
銀碗盛雪,內(nèi)外俱凈,一塵不染。這是素禪之境。雪地鋪金,靜待冬雀。這是人性之暖。
喜歡看色彩繽紛沒有錯,但看了不一定真的懂得色彩。理解色彩的涵義,構筑起自己的色彩學,也是人生應有的趣味。每一個人感受季節(jié)色彩的角度、能力、方式,可能不一樣,但眼中有色彩,心中一定會斑斕。
我的秋收與冬藏,都與色彩有關。
紀伯倫說,春天的花是冬天的夢。冬雪如白紙,早就畫著春天的五彩。那么,秋天就是金色的財富,進入冬天去做夢,孕育一個任何財富都無法購買的春色。
2025年1月25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