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一塊石頭
　　 他奔騰在一片茫茫無際的草原上，北風(fēng)從他的耳畔呼嘯而過，雄鷹在蒼穹下四處翱翔，裊裊炊煙下的蒙古包里正燃燒著一股股旺盛的火焰……
　　 （一）
　　 “扎古，你傍晚不是為了尋找小羊才那么晚回家的吧？”阿爸古銅色的臉膛在昏黃的油燈下顯得更蒼老了，話語卻依舊蒼勁有力?！耙桥錾弦袄钦k？”
　　 “我……應(yīng)該是我眼花，數(shù)錯了吧……”他瘦弱的身軀瑟縮在墻角，支支吾吾地應(yīng)答。
　　 霎時，他的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出黃昏時的那片蒼茫的草灘——
　　 冷冽的北風(fēng)在他耳畔呼嘯不止，黑壓壓的天幕下一粒粒的黃沙飛旋著、肆虐著，將那群他如數(shù)家珍的白羊遮擋在蒼蒼暮色外，也將他心底那?！白叱鋈ァ钡姆N子掩埋在百里荒丘中……
　　 “你站在風(fēng)口處等誰？”一陣如泉水般清冽的聲音突然在他耳畔響起。
　　 “你在問我？”他盯著馬背上膚白若雪的姑娘，猛然怔住了，“我……我在放羊！”
　　 “天色將晚，快趕著你的羊群回帳篷去吧?！毙」媚镎p聲勸說著。
　　 “你怎么還管這些閑事？這些無聊的草原風(fēng)俗我都陪你體驗完了，得抓緊時間去趕旅行車回蘄臨鎮(zhèn)啦！”女孩的母親著急地大聲催促著，一邊使勁拽著韁繩。
　　 他微微抬起泛黃的臉頰，嘴角微揚著:“好……我立馬……”
　　 他的話音還未落，那個姑娘的背影已朝著茫茫暮色漸漸遠去。他嘴里默念著“蘄臨鎮(zhèn)”，久久地遙望遠處，竟驚喜萬分的發(fā)現(xiàn)那小姑娘經(jīng)過的地方——幾丈外的一個草堆旁，似乎遺落著一串五彩斑斕的“石頭”……
　　 “沙……沙”他把背挺得直直的，凝神聽著單薄的帳篷在朔風(fēng)中颯颯作響，火光一點點暗淡下去，油燈將熄了。
　　 “你小子還裝蒜，牧羊犬領(lǐng)著咱家的羊群早就回圈了，我接連數(shù)了三四遍，羊羔子一只都沒少！”阿爸的臉膛更加暗沉了，提高了嗓門呵斥到。
　　 “我……我是為了去撿一塊特別的‘石頭’！那是從南方來的一個美麗的姑娘‘送’給我的！那塊石頭就像星辰一樣會閃閃發(fā)亮！”說罷，他的瞳孔里閃爍出亮光來。
　　 “哪來的什么漂亮姑娘？快睡，明天清早咱爺倆也和他們一道兒往下一個牧區(qū)搬?！贝丝?，油燈已完全熄滅了，阿爸側(cè)過身沉沉地睡去了。
　　 就在這樣一個漆黑如墨的夜晚，年少的扎古一整夜都在觀賞著那塊晶瑩發(fā)亮的“石頭”。也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那個關(guān)于“草原那一邊”的夢已悄然在他心底萌生出一根嫩綠的“新芽”。
　　 （二）
　　 金黃的銀杏葉一片片在空中飄飛著，慵懶的陽光從茂密的枝葉間一縷縷傾瀉下來，映射在他新添的幾根銀發(fā)上，顯得格外逼眼。
　　 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在一條林蔭道上匆匆地飛奔著，一不小心踩到了路上的塑料袋，正端在手上的那杯豆?jié){猛然搖晃著，黏稠的豆汁兒全潑在了他帆布包里的那沓資料上。
　　 “這下完了……快來不及了！”他抓著那沓濕透了的客戶資料，手足無措地追趕著一輛飛馳而去的出租車。
　　 “小扎，會議都進行八分鐘了，下一個輪到你匯報……”熊經(jīng)理怒目圓睜地盯著滿頭大汗的他，不停吩咐著。
　　 他一聲未應(yīng)，剛踏進公司大門，便慌亂地放下肩上的包，箭步朝打印室沖去。
　　 “你快通知小楊盡量拖延幾分鐘時間！”熊經(jīng)理的臉愈發(fā)陰沉下來，眉頭緊鎖，催促著站在身旁的助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著，兩分半鐘過后，他終于將客戶必需的所有資料重新打印完畢，便飛快跨進了氣氛越發(fā)凝重的會議廳。
　　 半個小時后，這場會議終于在一陣歡笑聲中順利結(jié)束了。
　　 “祝我們合作愉快！”會后，祁總眉開眼笑，主動向壹安集團的李總伸手問好。
　　 “合作愉快！”李總注視著一旁的扎古，不住地點頭贊許著?！罢O，你們公司的這個年輕人見解很獨到呀！”
　　 “那咱們的合作以后就由小扎來負責(zé)接洽?！逼羁傢樋诨貞?yīng)到，目光朝著扎古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對領(lǐng)導(dǎo)第一次在眾人面前夸贊自己顯得極不適應(yīng)，只是盡量地微笑、不停地點頭以掩飾內(nèi)心的窘迫。
　　 送走李總等一行人，他急忙跟進了熊經(jīng)理的辦公室，一邊道喜——還好，我們最終和李總簽下了！一邊不住地道歉——早上是我的失誤，我保證下次……
　　 熊經(jīng)理卻一反常態(tài)地不停拍著他的肩，笑瞇瞇地表揚:“好，小扎……一向苛刻的李總今天可對你大加贊賞??！”
　　 “都是您栽培得好！感謝熊經(jīng)理……”他有些受寵若驚，嘴里竟冒出了一連串的“諂媚”話來。
　　 這滿獲贊譽的一天，令他有些神情飄忽！吃完午飯后，平時帶病都要加班的他竟奇跡般的去向領(lǐng)導(dǎo)告了半天假。
　　 剛辦完請假手續(xù)，他就旋風(fēng)似的跑進了公司樓下那家裝潢氣派的服裝店，二話不說就買下了那套心儀已久的西裝。又轉(zhuǎn)身去理發(fā)店剪了個時髦的發(fā)型，便匆匆忙忙地抱了一束紅得似火的玫瑰花擠上了那趟熟悉的22路公交車………
　　 “沒錯，今天是星期五，她待會兒一定會捧著那本《紅樓夢》，款款地從圖書館里走出來，我今天一定要對她表明心跡……”他喝了口苦澀的咖啡，嘴里不停的喃喃自語。
　　 這家咖啡廳的正對面便是一所大學(xué)的圖書館，抬眼望去，校園里綠草如茵、碧湖環(huán)繞，來來往往的是一群群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而他所有的目光都停留在那個叫“蘇離”的姑娘身上，一刻也未挪移！
　　 終于，蘇離娉娉婷婷地從圖書室走出來了，秋風(fēng)輕拂著她縷縷的長發(fā)，秋水似的眼眸中微漾著幾絲甜蜜的喜悅。
　　 他抱起桌上火紅的玫瑰，一股腦兒向校門口沖去?？刹排艿铰房?，眼前的一幕卻令他突然僵住了——
　　 一個劍眉星目、個子高挑的男孩正圍繞在蘇離的身后，手里拿著那本封面已泛黃的《紅樓夢》。
　　 “要我說，知己難覓！寶、黛都視對方為人生知己，夫復(fù)何求呢？”蘇離側(cè)著腦袋問她身旁那個男孩，笑靨如花。
　　 “是啊，我的離離就是有大智慧，見解就是不一般！”高個子男孩一邊說笑著，一邊輕拍著蘇離的腦袋。
　　 霎時，他瘦削的身體不禁戰(zhàn)栗起來，顫巍巍地摸索著揣在口袋中那塊斑駁的“石頭”，腦袋中的千思萬緒瞬間化成了一片空白……
　　 暮色一寸寸的暗下去，那天晚上他是怎么摸索著回到家的，他已記不清了。只記得第二天的下午，一縷縷刺眼的太陽光從西窗射進來，出租屋的那扇門突然“哐當”一聲倒塌在地，震得他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
　　 “明天你還要負責(zé)接待壹安公司的張經(jīng)理，該項目的詳細方案做了嗎？”熊經(jīng)理踩著門板沖進了客廳，朝著他不斷發(fā)問。
　　 “我，我以后再也不去打擾她了！我想回家，想我阿爸……還有大草原上那群自由的羊羔！”他重重地埋下頭，眼淚如決堤的洪流般噴涌而下。
　　 一旁的熊經(jīng)理拍了拍他的肩，便轉(zhuǎn)過身用力地去扶倒在地上的門，大聲喊道:“快起來幫忙，一個人是難以支撐起一扇大門的！”
　　 “謝謝您，謝謝您這番逆耳忠言！”愣了幾秒后，他抹干了眼淚，才恍然大悟似的爬了起來……
　　 （三）
　　
　　 幾經(jīng)輾轉(zhuǎn)，三十六歲那年，他最終堅定地選擇將自己漂泊的靈魂和疲憊的身體安放回故鄉(xiāng)—— 那片他年少時最想逃離的千里草原。
　　 第二年的九月中旬，他帶著公司的合伙人一起去外省調(diào)研，歸來的途中，正巧經(jīng)過那個曾經(jīng)令他心馳神往的地方——蘄臨小鎮(zhèn)。他還是忍不住停駐了腳步，帶領(lǐng)著倆人找了家民宿暫住了下來。
　　 第二天的黃昏，他們沿著那家民宿的后園一直走到街道盡頭，抬眼望去是一片碧波蕩漾的大海。
　　 海風(fēng)呼嘯著掠過一個荒涼的島嶼，周圍是漫無邊際的海水。巨浪無休止地侵襲著一塊塊巖石，海燕從漩渦中銜起一條條銀魚……
　　 他赤裸著腳掌，一圈又一圈地在沙灘上盤桓著，任憑海浪將他的足印一遍遍沖刷，最終了無痕跡。
　　 “扎總，咱們仨人在這片海灘上耽擱了兩天了，咱得盡快把從京城學(xué)到的‘堅持生態(tài)優(yōu)先、以草定牧’等新舉措帶回牧場啊……”身材健壯的“季胡子”忍不住在一旁嘟囔著。
　　 “咱們明日一早就啟程回草原！阿爸還盼著我一起喝馬奶酒呢！”他目光炯炯，拍著胸脯高聲回應(yīng)。
　　 長長征途中，不知渡過了幾條長河，翻越了幾座高山，三天后的黃昏時分，他們終于回到了那片日夜期盼的茫茫草原。極目望去，眼底盡是遼闊無際的碧草藍天和一群群低頭吃草的牛羊。
　　 剛到嘎查?，他就兀自走下了車，如釋重負般的從衣兜里慢慢摸索出那塊已磨得油光晶亮的“石頭”，用力地拋向了遼闊無際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