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我家的天然冰箱(散文)
我家的天然冰箱,就是北院那眼水井。我家院子大,南北長有一百多米,三間草房居中,南北各有二門。二門再往前延伸,才是臨街的院墻,由木頭排子門把守。這眼水井,就坐落在北院二門外東側,距墻四米。它的南面靠院墻,是茅房,它的北面和西面,就全是菜地了。井臺呈長方形,占地十平米左右,南北略長。井口一米二見方,由四塊整塊的石頭圈起。剛認識“井”字時,我曾到井邊把井口細細地看了一番,不得不由衷佩服祖先造字的智慧,真正的象形。井口的上邊,就是轱轆架和轱轆,像一個忠誠的衛(wèi)兵,櫛風沐雨,長年支撐在那里。井口北面是條一米多長的水渠,靠井口邊沿,墊著一捆草墊子,水罐打上水來,往草墊上一倒,清冽的井水就嘩嘩流進水渠,到北端拐個彎,就奔向一個個的菜畦了。
讓我常常掛懷的,還有井臺北側的一棵葡萄樹。這棵葡萄樹分出四五根,每根都有胳膊粗細。每年夏天,井臺上邊的葡萄架上,擠滿了翠綠的葡萄葉子,使整個井臺形成一個蔭涼的世界。到了秋天,綠中透紅的葡萄,一嘟嚕一串串,瑪瑙一般,掛滿了葡萄架。讓我垂涎欲滴。這架葡萄樹,爬滿井口的最上方,是天然冰箱的天然屏障。
這眼水井及配套設施,從我記事時就有,而且已經(jīng)是使用多年的樣子了。現(xiàn)在我后悔,水井使用頻率最高、生命力最旺盛的當年,父母健在,我怎么就沒有問下父母,這眼井是誰打的,多少年了?一個標準的農(nóng)村宅院,普通的農(nóng)耕生活,水井是其標志性的設施,它給一個普通農(nóng)家的日子,持續(xù)做出不可替代的貢獻,是人們鄉(xiāng)愁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我怎么就沒有弄清它的來龍去脈呢?
水井的水是硬水,含鈣高,不好喝,煮豆子不?,點豆腐不成型,煮粥永遠不粘糊。家里做飯喝水,要到東街另一眼水井去汲。但硬水,最適應灌溉。所以我家這眼水井的主要用途是澆地。每年,院子里的每一棵莊稼,每一株菜,都是由這眼水井的水,澆灌長成的。井水第二大用途是洗手洗臉洗衣服。
老宅、老房、老井,構成一幅農(nóng)耕文化的畫面,我的少年和青年時期,就生活在這樣一個畫面里。我是這個畫面里的一個小人物,但我對這幅畫面記憶最深。
村里有五六百戶人家,院子里有水井的,不過十來家。我家這眼老井,是從什么時候起兼作我家天然冰箱的,我也不記得。它作冰箱,是母親的發(fā)明,還是母親從其他有水井的人家借鑒而來,我也說不清楚。我只記得,每年春夏兩季,這眼老井的井口,成了媽媽儲存食物的唯一最好的處所,也是我經(jīng)常覬覦、偶爾光顧的所在。
在井臺的西南端,靠近院子中間的小路處,深深地揳進地里一根木樁,幾十上百斤力氣拔不掉它。找來一根新編的麻繩子,拇指粗細,可系扣,能承重。繩子一頭拴在木樁上,另一頭拴在一個柳條籃子的提手上,都要死扣。把要儲存的食物放在籃子里,將籃子輕輕放進井口,在距離井口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住,讓籃子懸在井口里。天然冰箱就派上了用場。取食物時,人站在井口,重心在外,用力將籃子提到井口之外,就可伸手取物了。我稍大一點,胳膊上有點勁頭了,媽媽就讓我擔當起了這個任務。一個籃子放不下,就再拴根繩子,增加一個籃子。
儲存的都是食品,絕大部分是過年有意的節(jié)余,留作春天青黃不接時節(jié)的補償。
諺語說,過了大寒,就是年。又說,二十三,糖瓜沾,二十四,掃房日,二十五,推糜黍,二十六,煮大肉,二十七,宰只雞,二十八,把面發(fā),二十九,蒸饅頭……大寒,一般也在臘月二十三前后。我們家鄉(xiāng)那,過了臘八,家家就開始準備年貨,過年的味道就一天濃似一天。及至過了二十三,就進入實質(zhì)性的過年了,一天一天排滿議事日程,像諺語所說,主要是準備吃的。殺雞、宰豬,燉魚、燉肉,炸油餅、炸粘糕,蒸饅頭、蒸豆饃饃,還要做瓜就菜、做辣菜。那陣式,真好像家家日子肥得流油,有吃不盡的好東西,不趕緊吃就會放霉了似的。
其實不然。好過的年,難過的春。過了年,出了正月十五,真正的春天就來到了。天見長,風見干,井水往下走,地里的小草剛剛露頭,去年秋天的收獲吃光了,今年春天還沒有收獲。但播種開始了,松土,送肥,作壟,擦農(nóng)具,備種子,查修機井。一年之際在于春。勞動時間不斷加長,勞動強度逐漸加大,而過年吃到肚里的油水卻越來越少。不出正月,就消耗怠盡了。母親的遠見,就在這里。她要從過年的大魚大肉中,擠出部分,節(jié)余出來,給父親在春天補充一些,度過一年一度這段最難熬的日子。
放的食品,不過幾碗肉,兩條魚,一二十個豆饃饃和粘饃饃。就是諺語中臘月二十六、二十九所做出來的吃食。還有二三斤點心,親友拜年拿來特意留下的。再有就是幾串葡萄。我家井邊的葡萄品種叫龍眼。這種葡萄,皮薄、個大、汁濃、核少,越放越好吃。到了正月,從天然冰箱里拿出來,冰涼可口,比蜂蜜還甜。
常言道,過了打春別歡喜,還有四十天冷天氣。春節(jié)的“戰(zhàn)利品”,在正月里是不用放天然冰箱的。那時節(jié),冬天天氣寒冷,三九期間,氣溫零下二三十度是常事。這些吃食,媽媽開始是放在堂屋墻角的大瓷缸里,天稍暖,就轉移到后房檐的瓷缸里,出了正月,氣溫到了零上,媽媽才開始啟用天然冰箱。
這點吃食,大部分,是母親給父親擠牙膏似地一點點地消化掉。父親自小身體瘦弱,沒大干過體力活,牙口又不好,吃飯?zhí)籼?。母親就視這點食物為“芝麻鹽”一樣,每天給父親“點”上一點,以此調(diào)動一下父親的胃口。今天熱兩個饃,蒸個雞蛋羔,明天挑出兩塊肉,燴個白菜,后天夾兩塊魚肉,貼塊玉米餅子。趕上頭疼腦熱,吃飯不香甜,母親就拿出兩塊點心。想辦法讓父親吃得順口一些。因為父親一生不易,現(xiàn)在又支撐家里的日子。
現(xiàn)在回憶起來,我明白了母親對父親的真情。但那時是不知道的。有時,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喚了,就想起了那井口,想起了儲存在那里的食物,于是趁母親喂豬喂羊的當口,悄悄來到井口,提起繩子,用手捏出兩塊肥瘦相間的涼肉,塞進嘴里,咀嚼而咽。或咬幾口點心。雖然還想吃,但怕母親發(fā)現(xiàn),就悄悄把籃子放回井里,沒事人一樣,離開井臺。其實,我的這種小把戲,母親早就察覺到了,但她一次也沒有和我挑明,并明令我不許這樣做。母親惦記父親,但她何嘗不愿意她的兒子吃好?。可嘀嗌?,巧婦難為,這樣的日子,母親也自然進退維谷,沒有什么好辦法。
有趣的事,一次我到井邊偷饞,竟看到我家那只黃貓正扒在井沿上,腦袋探到井口里,伸著前爪,撥拉繩子。它莫非也想把籃子提上來?真是膽大,那要有個閃失,撲通掉進井里,不淹死也摔死。那時的貓是真捉耗子,但捉的耗子,填不飽它的肚子。它也在設計和它的主人爭食吃。
不多的這點食物,母親給父親要吃好長時間。直到點心四周生出片片綠毛,熟肉溢出淡淡異味,母親才一邊后悔,一邊刮掉綠毛,重新蒸下熟肉,分一兩次給父親吃了。那時,有點發(fā)霉的食物,是不可能輕易扔掉的。講究與將就,是與人們的特殊境遇息息相關的。那時的我,也從來沒有因為吃了有些霉味的食物而壞了肚子的。
到了陽歷五月,天氣轉暖,氣溫升高,井口的溫度,已不再適應儲存食物,冰箱的天然條件,自然丟失了。籃子里的食物,到了這時,也所剩無幾了。追水、澆菜,新的輪回又開始了。
算起來,水井的額外功能——天然冰箱,一年里,不過用了兩三個月。從我記事起,總共不過十五年。一九七六年大地震之后,水位急遽下降,村里又重新規(guī)劃民房,我家老井被填,廢棄不用了。天然冰箱,自然成了記憶,成了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