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餛飩的滋味(散文)
一
我有每天收聽電臺廣播的習慣。去年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早晨,聞聽上海新聞廣播電臺,發(fā)布了一條消息,說上海繼電影《繁花》后,又將有一部滬語新片要上演了,這部電影的片名叫《菜肉餛飩》,已經(jīng)在上海市中心的菜市場悄然開機。聞聽這條消息,我頓感親切,因為這部電影,不僅有許多我熟悉的著名演員出演,而且影片的片名也那么接地氣,仿佛有一股濃郁的煙火氣撲面而來。
說起餛飩,它大概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一種食物,非常普通,但它歷史悠久,且各地方都有自己特色的餛飩。然而,對餛飩情有獨鐘,吃得最多的人群,恐怕是上海人。在上海的吃客中,女人和兒童的比例很大,只要你往面食店里瞅上一眼,就會發(fā)現(xiàn),吃餛飩的絕大多數(shù)是女人,若女人攜孩子而來,孩子多數(shù)也吃餛飩。我曾經(jīng)在某服裝廠工作二十多年,八十年代有一次,單位職工食堂需要重新修建,全體職工都在外面吃飯,我注意到,女職工在面食店吃餛飩的居多,而吃面條水餃的人很少。為此,我曾經(jīng)瞎想過:為啥大多數(shù)上海女人喜歡吃餛飩?也許是餛飩皮要比水餃皮薄些軟些的原因,相比水餃,餛飩可能更符合上海女人的口味,因為她們說話也是軟軟的嗲嗲的,兩者非常相似。
上海的餛飩種類不少,除了菜肉餛飩外,還有三鮮餛飩、蝦仁餛飩、薺菜肉糜餛飩等等,花色繁多。在燒制方面,有湯餛飩、油煎餛和冷餛飩??崾钪H,假如你買上一碗澆著花生醬的冷餛飩,再搭配一杯赤豆刨冰,或者冰鎮(zhèn)啤酒,那簡直美妙極了。有意思的是,市面上,餛飩還分大餛飩與小餛飩,小餛飩只有一角硬幣這么大,皮如紙薄,包法也非常簡單,手一捏一只。對小餛飩情有獨鐘的,多數(shù)是小孩或者女人,因為小餛飩比大餛飩要便宜,且量少,非常符合胃口不大的女人與兒童。有一次,我去佘山植物園游玩,中午在附近一家點心排檔用餐,看見里面坐著的全是某中學的女生,每人碗里都是清一色的紫菜蝦皮小餛飩,連帶隊的女老師吃的也是小餛飩。
我過去餛飩吃得不多,主要以米飯和面條為主。倒不是不喜歡吃餛飩,卻是小時候家里窮,吃的都是泡飯和面糊糊,即便過年,吃的也都是湯圓和年糕,所以對餛飩沒什么印象,經(jīng)常把餛飩與水餃混淆起來。真正讓我認識餛飩的,還是從讀小學四年級時,我們家從李家宅搬到了石庫門。石庫門建筑,不像原李家宅的房子分散,它是狹窄的弄堂,門對門,且每個門牌里的廚房都是合用的,一間不大的廚房,放著六七戶人家的灶頭和水槽,非常擁擠。但合用廚房有一樣很特別,就是隨便哪家燒什么飯菜,因香味四處飄溢,讓所有住戶都聞得到,有的住戶還會特地到廚房瞧上一眼,所以,我就是在這環(huán)境下認識餛飩的。
在石庫門,雖然因廚房的狹窄,造成鄰里之間摩擦,互相吵架謾罵的情況時有發(fā)生,但鄰里關系和諧親近的現(xiàn)象,還是占絕大多數(shù)。譬如我所在的9號樓,上下有六戶人家,都擠在一間廚房里燒飯,幾十年相處以來,從未發(fā)生過爭吵,鄰里關系非常好。平時誰家燒了什么好菜,做了什么好吃的點心,都會端來讓大家嘗一嘗。在我家搬到石庫門不久,有一回,住在前客堂的王阿姨,給我們家送來一碗剛燒好的三鮮大餛飩,讓我饞涎欲滴,這也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吃餛飩。由于我們過去在李家宅生活時,從來沒有鄰里之間送來送去的習慣,所以剛搬來時,對這種鄰里送吃的現(xiàn)象,母親還不太適應。但相處的一久,也就習慣了,母親也學著送來送去,凡是燒了什么好吃的,也都會第一時間給鄰居送去,其中也包括餛飩。
鄰里之間在吃的方面送來送去,也帶動了其他方面的互動,譬如:誰家水龍頭沒關緊、誰家的飯菜燒糊了,都會上去擰緊龍頭,關掉煤氣;刮風下雨了,誰家衣服晾在外面沒收回來,都會主動幫忙收回來;甚至連誰家的孩子因闖禍被父母罵了打了,都會上人家家里勸說,鄰里關系親如一家。
二
餛飩也是許多著名作家的最愛,譬如林語堂、老舍、郁達夫、張愛玲等,這些作家不僅喜歡吃餛飩,而且不少作品里,都有著有關餛飩的敘述。譬如林語堂在他所寫《京華煙云》一文中,多次提到北京街頭的餛飩,十分細膩地描繪了北京城清晨賣餛飩小販的情景,以及貧民在寒風中,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的滿足感。老舍則在《駱駝祥子》小說中,繪聲繪色地敘述了祥子,蹲在風雪夜吃一碗熱餛飩的情景,讓讀者既感到溫暖又感到辛酸。
張愛玲更是描寫這方面的高手,她以其犀利獨到的視角,和細膩敏感的筆觸,記錄下了許多關于生活瑣事的感悟,其中就包括了對市民吃餛飩的描述。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張愛玲借助主人公振保的回憶,巧妙地點出了餛飩這一情節(jié)。而在《半生緣》中,張愛玲則敘述了主人公曼楨與叔惠逛夜市時,倆人品嘗了街頭餛飩的情景。她寫道:“那些在燈光下閃著光的瓷勺,還有那股熱騰騰的蒸汽,使得這夜晚變得異常生動起來?!痹谶@里,餛飩不僅僅滿足了曼楨與叔惠倆人的溫飽,更像是為他們的情感構架了一座橋,使得那個冬夜不再寒冷,充滿了人情味。
當然,在餛飩方面,張愛玲不僅寫他人,也寫自己,她曾經(jīng)直接描寫過自己對街頭餛飩的感受:“我最喜歡在黃昏的時候,去附近的街角去吃一碗餛飩,餛飩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吸引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店主用大木勺輕輕攪動著滾燙的湯水,那一瞬間,我覺得整個世界都被這溫暖包裹住了?!?br />
三
在餛飩世家里,柴爿餛飩,或許是它們的祖宗,因為它最原始,歷史也最悠久。有關柴爿的說法,大概來源于蘇州,蘇州人說“薄片”為“爿”,柴爿就是薄的木片,可以用來燃燒加熱,也就是常說的“柴火”。小時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柴爿餛飩?有些懵懂,直到八十年代初,有一回廠里加班晚了,半夜十二點,跟同事到提藍橋排檔吃夜宵,才對柴爿餛飩有了初步的了解。
據(jù)悉,柴爿餛飩,是解放前做小餛飩的販子,挑著擔子賣的。一根扁擔兩端,一頭是個小柜子,幾層的小抽屜里,分別放著皮子、餡子、包好的餛飩、蝦皮紫菜蔥花等配料、油鹽醬醋等作料;另一頭,則是爐子和鍋子。小抽屜里的小餛飩皮薄如蟬翼,肉餡卻不少,非常受居民歡迎。小販們挑著餛飩擔子,敲打著手里的竹筒,串街走巷,那“梆梆”的敲打聲,在弄堂里顯得特別響亮。居民只要聽見竹筒聲,就會紛紛拿著盛器走出家門,買上一碗柴爿餛飩。住在二樓的居民,有時候懶得下樓,就在自家的窗口用一只竹籃,里面放好錢和一只小鍋,系好繩子慢慢往下放,由小販盛好餛飩,放在竹籃再往上提,久而久之,這種現(xiàn)象,成為石庫門弄堂一道很有趣的景觀。解放后,小販挑餛飩擔,串街走巷的現(xiàn)象少了,代替的是固定攤位,小販們會在弄堂口,或者馬路邊撐一把大陽傘,擱上一只煤球爐、幾張桌椅,一個餛飩攤便算開張了。
柴爿餛飩,也往往和穿旗袍的女人,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五六十年代,很多上海女人延襲過去的習慣,喜歡穿旗袍,也愛吃柴爿餛飩。只要到了飯點,穿旗袍的女人,就會結伴去吃柴爿餛飩,即使做家務,或者打麻將脫不了身,也常常會吩咐家人,去買一碗柴爿餛飩。此外,在餛飩攤上,與那些狼吞虎咽的男人,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穿旗袍的女人吃相是斯文的,慢悠悠的。那些穿旗袍的女人,大多文靜地坐在餛飩攤位上,手拿調羹的樣子,就像越劇里的女演員,翹著蘭花手指,姿態(tài)十分優(yōu)雅。她們細嚼慢咽著餛飩,像品茶似地邊吃邊說,悄悄聊著家長里短之事,往往一碗柴爿餛飩,可以聊上半天的生活瑣事。
柴爿餛飩好吃嗎?當然好吃,要不然,怎會有那么多的吃客?柴爿燒制的餛飩,在各種調料的襯托下,悠然地冒著熱氣,飄著香味,尤其是浮在餛飩上面的澆頭:蛋花、紫菜、蝦米和小蔥,讓人胃口大開,只要輕輕地咬上一口,頓時滿嘴清香,足以叫人回味無窮。然而,以前我沒有這種感覺,我曾經(jīng)困惑過:用柴禾燒制的餛飩,與用煤氣或者電爐燒制的餛飩相比,有啥不同?都說柴爿餛飩味道好,難道是柴禾里有魔法?經(jīng)過多年的品嘗,我這才有所明白:柴爿餛飩之所以好吃,主要在于它是用文火慢慢煮,就像煲湯那樣,煲湯一定要文火,否則沒味,柴禾正好符合這一要求,而其他方式燒制餛飩,不容易掌握火候。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柴爿餛飩逐漸退出市場,我們只有在三更半夜的郊區(qū)馬路邊,還能偶爾看見它的蹤影。雖然現(xiàn)在難覓柴爿餛飩,但它那裊裊炊煙、原生態(tài)的作坊,依然是我們心中最美的風景,但愿電影《菜肉餛飩》,能重現(xiàn)當年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