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海子沿的石磨和爐灶(散文)
我在海子沿遺址考古現(xiàn)場,看到人類三千多年前使用過的石磨和爐灶,感覺時空移位,正在經(jīng)歷一次神話般的奇遇。這個場景,讓我行走塵世的常人之心,一下子飛起來,飛到古人身邊,感知到了他們生活的氣息。
——題記
巴里坤是位于東天山以北的高寒小縣,曾經(jīng)是國家級貧困縣,卻有很多國家級、自治區(qū)級的風(fēng)景名勝和文物保護單位。比如清代大糧倉、大河唐城遺址、雪峰書院、蘭州灣子的巖畫群等等,都是一些名氣很大的地方。貧寒與富有,在一個地方共存,構(gòu)成一道千古謎題,吸引我一次又一次前往。每次到巴里坤,除了感受草原風(fēng)景和歷史文化,最大的享受還有吃,這里的美食同樣讓人留戀。巴里坤冬季嚴(yán)寒漫長,年平均氣溫1℃,冬天最冷的一段時間持續(xù)-40℃上下,無霜期平均一百天。能種植的農(nóng)作物只有春小麥、青稞、大麥、豌豆、油菜、土豆、蘿卜等一些生長期短的品種,產(chǎn)出單調(diào)。這里的人卻尤為熱愛生活,手藝稱奇叫絕,把簡單的食物,做到美味極致,飯菜特別好吃,與氣候物產(chǎn)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從烏魯木齊往巴里坤走,到了哈密,哈密人說烏魯木齊的飯沒有味道,再到巴里坤,巴里坤人說哈密人不會做飯。
在巴里坤城里,隨便走進(jìn)一家飯店,隨便吃什么,味道就是好。你聽巴里坤人怎么說,“矣,我們這噠些嘛,會做飯人都在家里,不會做飯的才去開飯館呢!”這句話等于說了兩層意思:一個是說,巴里坤人做飯好到什么程度呢?連不會做飯的人都能開飯館,外面來的人還吃得香得不行;再一個是說,指巴里坤人做的是功夫飯,只有在家里細(xì)工慢火才能做地道,飯館里毛急慌潦的,總會欠些火候。巴里坤有一道名菜,封肉蓋餅子,飯館里一般叫羊肉燜餅子,做法是,連骨羊肉先煸炒,把肉里的水分全部炒干,看準(zhǔn)火候,姜蔥蒜花椒紅辣皮子一頓猛料下鍋,再炒一會兒,味道炒進(jìn)肉里,加水小火燉。白面和好,揉出韌勁,攤成薄紙一樣的餅子,蓋在羊肉上面,封嚴(yán)實。炒干的羊肉,在慢火燉煮中吸收調(diào)料的湯汁,煮好后肉香骨頭香,后味持久。這道菜考驗技術(shù)和功力,還有一項就是耐心。巴里坤長大的人,大多有等著吃封肉蓋餅子的童年記憶。肉在餅子包裹下慢火燉著,味道竄得滿屋子都是。小孩子嗅著鼻子,作業(yè)不寫了,也不玩了,守在灶房,嘴里哈喇子流得淹了舌頭,一張口流在胸脯子上,不停地問:“熟了沒有?熟了沒有?”老媽被問潑煩了,脖領(lǐng)子一提,說:“出去,出去玩兒去撒!”等燜到火候了,出鍋盛在大盆里,大人小孩吃得滿嘴滿臉的油。
巴里坤的主食以小麥面為主,拉條子、揪片子、艾面、蒸餅子、餃子、饅頭、花卷、烙餅……
只看這些名稱,花樣不算多。到具體做法,可就不一般了。單說一碗湯飯,巴里坤人說湯飯,指的是野蘑菇湯飯,做湯的功夫,天下少有。先說羊肉,必須是巴里坤本地的,新鮮羊肉切成丁,放在鍋里慢火炒。炒到?jīng)]有水分了,放入切得碎碎的蔥姜蒜,花椒、胡椒,放一點生抽,放一點老抽,攬幾下,再放切成丁丁的白蘿卜、黃蘿卜、土豆、豆腐、木耳、海帶、黃花、野蘑菇、西紅杮……
所有的東西,炒到顏色深紅油亮才加水。湯里的東西少說也要十幾種,慢火燒開慢慢滾,湯里的東西都熟了再下面。面又有多樣做法,揪片子、寸寸子、炮仗子、疙瘩子、雞舌頭、杏皮子(也叫貓耳朵)。面在湯里煮熟了,關(guān)火前把提前留好的蔥末蒜末撒進(jìn)去,再撒一把碎香菜或碎韭菜,噴一點醋。鹽要放好,不能多也不能少。這樣一碗湯飯,看著嘴饞,吃過永遠(yuǎn)忘不掉。啥叫滋味?這才是。拉條子(新疆人把拉面叫拉條子)上頓吃了下頓吃,巴里坤人一年四季吃拉條子,一個季度的連在一起,毫不夸張地說,能把地球繞成個面繩團子。
冬天特別冷,特別漫長,巴里坤人好像沒有覺得。北方人一般說,“過了臘八就是年”,巴里坤人過年,從冬至就開始了。我有一位同事出生在巴里坤,聽他說巴里坤人過冬至,是寒冬里一種特別隆重的“熱”。冬至的節(jié)飯是湯餃,為了做好這鍋飯,家里的主婦頭兩天就開始準(zhǔn)備,采買各種食材。買得都是干貨,加上夏天采曬的山野菜。提前包餃子,餃子不能大,要小巧好看。冬至前一天的晚上,女主廚做下餃子的湯,類似做野蘑菇湯飯的湯,但要復(fù)雜得多。湯里的東西會更多,要做一大鍋,各種丁丁要切好看。這一鍋湯不只是吃,還是一次各家生活水平和做飯精細(xì)程度的大比拼。這一天的晚上,整棟樓都是刀剁案板的聲音。有一家人剛從外地遷來,第一年過冬至,以為地震了,嚇得全家跑到外面的雪地里,喊著讓大家快快撤離。搞了半天,才知道是自己少見多怪。
冬至一大早,各家的湯餃煮好了,所有的碗碗盆盆都拿出來,一份一份地盛上送給鄰居品嘗。比誰家的早,誰家的香。每一家的桌子上,擺滿鄰居送來的盆盆碗碗,冒著熱氣,散著香氣。辛苦忙碌了幾天的女主人,拿個湯匙挨個嘗。嘗,就是比。嘗過了,不像常見的比賽要打出分?jǐn)?shù),比個高低。各家主婦們嘗過了,連評價的話都不會公開去說,個別人私下里交流,也沒有人直闖闖地說,誰家好,怎么好,誰家差,怎么差。女人們籠而統(tǒng)之地正面評價一番,而后說一句:“還是過去老人們做得好?!敝t遜平和,卻給后人一種無形的壓力。年輕的媳婦和大姑娘們,經(jīng)過幾天的參與,觀摩實操加品嘗,等于上了一堂教學(xué)課,感受中知道了自己的差距。以后暗暗下功夫,爭取趕超婆家娘家兩邊的媽媽,盡快掌廚,讓上一輩的老人歇下去。這樣的節(jié)日,把生活過出不一般的氛圍。品好了,吃飽了,時間到了半上午,男人們動手屠宰牲畜。富戶且不說,平常一般的人家,也會殺一頭豬,宰一只羊。巴里坤的冬天,室外是天然冰箱,宰好了放著慢慢吃。宰殺完畢,炒菜燉肉,擺開桌子,家族,親戚,幾家子的親人們,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喝酒飲宴。
從這一天起,年味一天濃似一天,直到除夕大年。這段時間,辦喜事的多,請客的多,人情味在濃湯里慢慢滾,慢慢燉,慢慢發(fā)酵。寒冷之地的人,很容易把漫長的冬天過成懶散的“貓冬”。巴里坤人則把生存升華到了一種哲理的高度。漫漫長冬過得勤快樂觀,過出了以飲食文化做底子的地域文化。圍著爐火講民間故事,演唱小曲子,雪地場院里鬧社火,游牧文化與農(nóng)耕文化相互交融,過成了當(dāng)?shù)鬲毺氐暮蒙?。慢日子適合讀書學(xué)習(xí)。巴里坤出了很多有名望的文化人,寫文章,搞研究,把生活文化寫成了文化生活。
這里于是成了一座活著的古城,無論是這里的人,這個地方,還是日常生活,處處透著“文化”兩個字。一個地方,文化底蘊深厚,文化特色迷人,細(xì)究形成的過程,像歷史隧道里一個巨大的虹吸口,生出無法探明的神秘感,這種神秘感又增加了對人吸附的強度。巴里坤就是這樣吸引我,去得越多,了解越深,心里反而生出更多的疑問。這里的文化基因起于何時?來自何方?我一直相信,人間世事,總有機緣巧合。時機趕巧了,所有的謎題都有可能找到合理的答案。
2019年夏天,巴里坤縣組織了一次文學(xué)活動,我有幸參加,其間參觀了正在挖掘的海子沿遺址考古現(xiàn)場。
海子沿在距離縣城十七公里的巴里坤湖邊,新疆人習(xí)慣把湖叫海子,所以叫海子沿??脊努F(xiàn)場被一圈墻板圍擋,不是專門安排,肯定是不能進(jìn)去的。負(fù)責(zé)挖掘的是西北大學(xué)文化遺產(chǎn)學(xué)院東天山考古隊,執(zhí)行領(lǐng)隊叫任萌。同姓本家,如此偶遇,頓時增加了雙方的親近感。他帶大家參觀并講解,我得到許多優(yōu)先的照顧,多提了不少問題。
這是一處圍墻式群居建筑群,居于巴里坤湖西岸山坡。東面是藍(lán)盈盈的湖水,西面、南面是平緩的草原和條田,往北的草地連著山峰和森林。臨水而居,地形開闊,陽光充足,出行便利,是個好地方。建筑群的北墻結(jié)構(gòu)復(fù)雜,保存最好,高度有兩米,東西南三面相對較低。圍墻之內(nèi)是相互連接的眾多房屋。外圍又有四道墻,其中靠里面的兩道修建較早,外面兩道修建較晚,有幾次加厚的痕跡,可能與巴里坤湖漲水有關(guān)。考古發(fā)現(xiàn),三千三百年前到二千八百年前之間的五百年,有一個族群在這里居住生活,之后房子被燒了,東西放在原地,這些人走后再沒有回來。二千八百年前到二千五百年前的三百年間,無人居住,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直到二千八百年后,這里再次有人群出現(xiàn)。任萌說,那個時期,沿著山坡,從松林帶以下,河灘地以上,長草的斜面,有很多遺址,人口密度比今天大得多。那么,這個群居點是不是當(dāng)時的一座城?是不是巴里坤叫蒲類海時的中心?他把手臂抬高,指向更遠(yuǎn)的地方說,大約從三千九百年前開始,甘肅青海一帶生活的人,經(jīng)過河西走廊,往西到敦煌,再往西遠(yuǎn)到昆侖山,然后折返向北到了哈密一帶。同一時期,從阿勒泰山南下的人,翻越天山,繼續(xù)往東南方向。來自兩個不同方向的人,相互融合成了天山北路文化。到三千三百年前,達(dá)到相當(dāng)繁榮的程度,然后向周邊擴散,其中包括往南到羅布泊地區(qū)小河墓地的人。
一番講述,為我解開了思考很久的疑問。三千多年前,不管此處是不是中心,巴里坤無疑是人類活動的一個中心區(qū)域,于是留下眾多的歷史遺跡,形成多元融合的獨特文化。所以,這么多年,我總覺得這個地方不同凡響。
任萌的手勢引導(dǎo)我的目光,從遠(yuǎn)處收回到腳下,指向一處非常特殊的遺跡:人類三千多年前使用過的石磨和爐灶。石磨是一塊打磨成凹面的條形石塊,長約七十多公分,寬有四十公分,高有三十公分。一塊巨石,打造成一盤相當(dāng)規(guī)矩的磨,在當(dāng)時的生產(chǎn)力條件下,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三千多年的風(fēng)雨沖刷,歲月腐蝕,至今保持完好,隱約能看出打制的鑿痕。距離石磨幾步遠(yuǎn),是一個石頭壘成的圓圈,里面的泥土染著黑色的灰燼。那是一個爐灶,當(dāng)時的人,把陶制的器皿(陶鍋)架在上面,烹煮食物。我在石圈里的泥土中扒拉幾下,找到幾塊碎了的陶片。在場的人無不驚嘆。沒有想到,三千年前的生活與今天如此之近。古人把麥子放在石磨上面,用石磙碾成粉,當(dāng)然會粗一些,達(dá)不到今天的面粉那樣細(xì)膩。任萌繼續(xù)講:這里是幾座房屋中間的空地,居于整個建筑群的中心。石磨緊挨爐灶,一群人,或者說一大家子人,圍坐在一起。有人碾磨小麥或大麥,有人宰殺剛剛打來的獵物,有人撿來柴火,有人添柴燒火。面粉,麥子磨碎,就算粗一些也應(yīng)該叫面粉。面粉做成糊狀或餅狀,與肉煮成一鍋,熱氣騰騰,香味四溢。聽著講述,我想到了巴里坤的野蘑菇湯飯和封肉蓋餅子,古人的生活,仿佛鮮活地映現(xiàn)在眼前,他們在此處聚餐,議事,娛樂……這盤石磨,與我在老家三十多年前使用的高度相似。
三千多年的時間,只不過把單磨進(jìn)化成了雙層磨,兩者之間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我小時候用過的雙層石磨也早已廢棄,躺在泥土里二三十年,如果與老祖先們用過的這盤磨相比,僅憑目測,新舊程度都看不出有太大的差別。石壘爐灶烹制食物,與我們用石塊泥巴壘成的柴灶相比,也沒有產(chǎn)生革命性的飛躍。我與這里,時間相隔三千多年,路程相距六千里,就憑這盤石磨,這處爐灶,就有著難以分割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當(dāng)初離開家鄉(xiāng)時,我與送別的同學(xué)講過一句豪言:生者父母,根在遠(yuǎn)方。幾十年的行走,總有一種既沒有摸清來路,又不能找到歸宿的彷徨。此時此刻,摸一摸石磨上的鑿痕,撥弄一下爐灶里染有灰燼的泥土,心里涌起一股泉水,蕩漾開了尋根路上找對根脈的欣喜。小麥經(jīng)中亞傳入中國,新疆是必經(jīng)之地,當(dāng)然包括巴里坤??脊虐l(fā)掘,天山以南孔雀河流域新石器時期的遺址,出土有碳化的小麥。
《穆天子傳》記述,周穆王西游,昆侖部落向他饋贈的食品中有麥。從石磨的使用可以推斷,巴里坤地界在很早的時期就已經(jīng)種麥,人們?yōu)榱四湸蛑剖?,壘起爐灶烹煮麥面和肉食。我心里豁然亮起一道通向三千多年前的光柱。隨著小麥從中亞傳入中原,我的北方家鄉(xiāng),也打制了石磨。巴里坤的農(nóng)業(yè)文明,由此綿綿不斷,傳承到今。這里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繁衍生息的地方。古代有塞種人、呼揭、烏孫、匈奴、高車、柔然……他們都曾經(jīng)在巴里坤草原活躍過?,F(xiàn)在的巴里坤,有哈薩克、漢、蒙古、維吾爾、回、滿、東鄉(xiāng)、土家、撒拉、藏、壯、俄羅斯等十幾個民族共同生活。三千多年前,居住在海子沿,使用石磨和爐灶的人,無論當(dāng)時屬于哪個部族,最終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的一部分。
中華文化,枝繁葉茂,根系相連。海子沿的參觀,讓我看到了中華民族文化相通的脈絡(luò),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根脈和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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