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三十分。
　　 天尚未破曉，整座房子還是靜謐的，半掩在蒙蒙的天幕中，李爺爺準時準點從熟睡中轉醒。老人躺在床上，安安靜靜看著天花板，似是有些恍神。半響，他慢慢坐起身，摸黑撫上腰際，“咔”的一聲輕輕取下腰帶。他上了年紀，需要系上腰帶支支腰，腰帶上的電極會根據他的“身體狀況”給予適當放電因而李爺爺才得以睡上“好覺”。念及此處，李爺爺坐在床邊，動作微微頓住，半晌，他有些落寞地嘆了口氣。
　　 這點毛病相比他老伴的，又算什么呢？
　　 這是李爺節(jié)和李奶奶住進養(yǎng)老院的第二個月，李奶奶患有阿爾茨海默癥，并且醫(yī)生似乎還提到了什么……過度創(chuàng)傷應激反應？反正他一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人不了解那么多，他也不管別的。老人細數著他們相依為命走過的一年一年，他知道，在他那次失足摔下山坡時再次睜眼看見的就是她死死握著他的手的時候，他就要一直守著她，盡管她一點點忘卻了過去一同走過的路，盡管她愣怔地看著他說“你不是我家那老李……你知道他在哪兒嗎？”似乎她才是李爺爺存在的意義。
　　 思緒飄搖間，他已經洗漱干凈，走向李奶奶的床位，老人嘴角終于帶起幾分笑意。
　　 天已大亮。
　　
　　 李爺爺扶著李奶奶起身出門，李奶奶素來喜靜，她自患病以來越發(fā)寡言。晨光熹微，陽光如碎金般灑落在她的銀發(fā)發(fā)梢，熠熠地泛起流年的華光。她微微招眸，雙眼中的迷茫在暖光中彌散了幾分，漫起幾分笑意。
　　 李爺爺自己卻也享受獨處的平靜時刻。他似乎不喜歡圍在人群中間對弈，不習慣和別人混在一起大侃年輕時走南闖北的經歷，老人從繁忙的農事，日夜的操持中終于閑了下來，他更愿意陪陪李奶奶，安安靜靜地好好看看自己從從來無暇顧及的世界。他靠在椅背上，望著天邊的云翳，他微瞇雙眼，似是追憶起塵封許久的往事，一動不動。
　　
　　 “爸，你喝水嗎？枸杞水滋補身體的。”遠遠傳來的聲音扯回了李爺爺的思緒。不用回頭，他知道是院里的老張。他也老年癡呆，可人家兒子是寸步不離地守著他。李爺爺“哼”了一聲，家里那群小兔崽子倒是遠走高飛了，個個是東奔西忙，都抽不大出空陪陪他們——凈欺負他們老媽記不起來。他沉默著注視著李奶奶出神的側臉。歲月在她的臉上流過，刻下一道道深紋，她從來不怨人，像是他們家以前那頭牛，不多說半句話，卻一言一行，一步一步固執(zhí)地“耕”出了如今的一切。他嘆了一聲，可怎么會不在意呢。他早聽見她的喃喃，她喚著子女，有時也喚著他。
　　 小張又在陪他父親嘮嗑，盡管老張總也想不起他說的故事，盡管老張耳背又口齒不請。小張半分不倦，興致勃勃地講這講那，微風揚起茶盞間的茗香，碎光零落在這對父子的肩頭，那般恬然而清悅。
　　 李爺爺收回目光，懷著幾分唏噓。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孤獨的，他陪著的人已經認不得他了；他也不知道她是否落寞，一個人活在她記憶中的那樣美好的人事之中，卻只像是在做白日夢，在這片“現實”中從無覓處。他們像是立足在錯位的時空，咫尺遠近，卻觸不可及。
　　
　　 日子一天天過去，像指縫間流下的細沙。
　　 沒有幾個月，老張走了。
　　 張老爺子的身體狀況早已病入膏肓，他告訴小張：“你是愿意著看著我悶在病房里還是活在陽光下？”
　　 許是神明顯靈，葬禮當日，不烈不淡的日光落在現場，漫著一片肅穆與安詳。李爺爺望著那茶盞上裊裊的蒸氣，看著白花上灑落的碎光。似乎只是老張還沒醒來，像是他與兒子間落下的回憶。
　　 小張與小張并肩站著，一位緊咬著牙關卻依舊泣不成聲，一位似乎失了神，卻無動于衷。兩人幾乎一模一樣，看不出半分區(qū)別。
　　 后來李爺爺才知道，陪著老張的，一直是個機器人。平時它能夠模仿小張的語氣和行為照顧老人，而他也會不定時用神經連接裝置將意識接入它的身體，就和他本人在這里一樣了。
　　 李爺爺握著李奶奶的手緊了緊：“怎么就沒人想著弄這個陪陪你呢......”
　　 這樣就不會錯過彼此的一分一秒。
　　 那片柔和而溫暖的陽光落在她粗糙的手上，似乎片刻凝固成為了永恒。
　　
　　 晚八點三十分。
　　 李爺爺陪著李奶奶睡下，等到她的呼吸均勻，他便起身離開。老人位立在窗前看著月明如玉盤，他愣怔了一會兒，垂眼輕笑。
　　 他們說明月能讓仰其清輝的人與愛人長相廝守。如果這是真的，他愿意一直守望。
　　 哪怕孤身一人。
　　
　　 李爺爺扣上腰帶，躺在了床上。
　　 黑夜有些沉寂，他甚至聽不清自己的呼吸。
　　 可他并不擔心，因為明天將會是新的黎明，因為他期待與她相見的每一天。
　　 老人合上雙眼，沉沉睡去。
　　 “嘟，開始充電?！?br />　　 “嘟，檢測條件已完成?！?br />　　 “進程結束。”
　　 “個體‘熄滅’完成?！?br />　　
　　 附錄：
　　 關于意外事故后的神經處理合約。
　　 神經連接公司（乙方）將于李xx(甲方）發(fā)生意外事故時，若其機體損傷大于等于百分五十或出現意識泄漏類嚴重損傷時，給予以下服務：
　　 （1）將李xx的意識完全“移植”，載入提前制備且完好保存的機器仿真體中。
　　 （2）在植入后，對其記憶部分進行合理修正，盡量避免對其原生活的影響。
　　 （3）保證機體性能監(jiān)測，維持機體正常運轉。
　　 注意事項：
　　 （1）移植后甲方行為均與乙方無關，乙方僅負責機體運轉。
　　 （2）合約終止時間：在甲方完成其設定界限目標時，即時“熄滅”個體意識。
　　 具體時間：在甲方愛人李x生理狀態(tài)為“死亡”時。
　　
　　 簽名：
　　 甲方：李xx
　　 乙方（公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