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角色】云上日記(征文·小說)
一、四月
我瞥了一眼墻壁上的鐘:四點四十五分。我很驚訝崔大還沒有來,因為往年他會在四點半來老宅拿工錢。在這件事情上,他向來守時。
崔大體形魁梧,很有些北方人的特征,但臉色灰黃,上唇的胡須參差不齊,這使得三十出頭的他看上去很有些老態(tài)。他待鄉(xiāng)人很是和氣,慣能做小伏低。如果你知道崔家是者莊的外來小姓,崔大父母早逝家境貧困,你就不會驚訝了。他嗜酒,據(jù)說酒后常對他兄弟動粗,這與他在鄉(xiāng)人面前的形象大相徑庭。我看過弗洛伊德和榮格等人的著作,明白很多人靈魂里同時存在著什么互不相容的因素,甚至有隱晦而邪惡的念頭在折磨著他們,因此崔大這樣的人不會讓我感到奇怪,我只關(guān)心他在我離鄉(xiāng)的日子里是否用心照看老宅。
和往年一樣,我回鄉(xiāng)即準(zhǔn)備好工錢,以便于四點半付錢給崔大,六點鐘參加者莊凌姓家族的清明吃祖會。
“去吃祖會上找你談錢是對祖宗的不敬?!彼麜跀?shù)完錢笑著對我說,“現(xiàn)在算清了好?!?br />
去年清明,他拿了錢并沒有要走的意思,不停地揪著胡須。我看著他,覺得他這個焦慮的動作有點煩人。他終于抬起頭來與我對視,突然發(fā)問:“凌峰兄弟,你是老師,學(xué)問多。你說……你說我怎么就生不出兒子來呢?”他一邊說一邊大聲喘氣。我還知道他娶了一個叫云上的云南女人,結(jié)婚半年多還沒有孩子,更甭提兒子了。我盡量使自己的語氣顯得溫和,告訴他原因很復(fù)雜,男女都可能有問題,最好去醫(yī)院做檢查。
崔大接受了這個說法,不過他的嘴唇不免微微抽搐了一下。
一年過去了。我不知道崔大現(xiàn)在有沒有兒子,但知道他今天一定沒有來過老宅——以往他會在我返鄉(xiāng)前鋪好被褥,可現(xiàn)在床上只有床板。
還有十分鐘五點。
窗外迷迷蒙蒙地下著雨,只有一點兒細(xì)細(xì)的淅瀝瀝的聲音。我打開燈,從西廂房的櫥柜里抱出被褥鋪床。被褥里抖落出一個本子——塑料皮,小開本。一張照片從封面內(nèi)側(cè)夾層里滑落。彩色照片一寸大小,照片里的女子十八九歲的模樣,兩眉間有一顆朱砂痣。哪哪都是飽滿的,嘴角因漾開的笑意有了好看的弧度,但面色有些抑郁蒼白,眼神若有所思,使人不免質(zhì)疑那嘴角笑意的真實。本子里的字小,清秀,除了有幾頁字跡潦草之外。我看出是云上的日記。日記并不連貫,記錄著她在者莊一年多的生活片段。
云上的日記為什么藏在這里?她經(jīng)歷了什么?一口氣讀完,腦子全是這十三篇日記里講述的事,不禁嘖嘖稱奇。日記里的云上與照片上的女子逐漸交織,讓我感覺自己不應(yīng)該只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嘖嘖聲,而應(yīng)該把我驚奇的根由弄清楚。
距離吃祖會開席還有四十五分鐘,我將日記又讀了一遍。
二、云上日記
1993年11月7日
大多數(shù)時候,我在床上縮成一團(tuán),腦袋埋進(jìn)一堆東西搭成的窩里:枕頭的一角、被窩的線頭、粗布床單。華姨這三天很忙。時常會有人來找她,有一個人來的,也有三五個人一起來。我會躲到窗子旁邊,既可以不讓自己出現(xiàn)在窗口,又能夠看清院子里的動靜。院子里的來人壓低嗓子說話,卻拿眼看向我住的房間。
“云上,太陽好呢,出來曬曬!”——此時我不能駁了華姨的面子。
那些盯著我的眼睛里除了好奇,還有些審視的意味。只要能找到工作,怎么看都行。可是,他們只是拿我的年齡個頭長相等說事,絕口不提工作!
晚飯時,華姨進(jìn)房間,我滿懷熱望地想要問她,她仿佛看透我的心思,在我開口之前說:“工作不好找,再等等。”隨后放下手里的飯食反手關(guān)上房門離開。她的話像一塊寒冰似的堵住了我的心。
她上個月回云南時可不是這樣說的。她說興華市者莊在江蘇,出門就是平地;她說在者莊找工作很容易,掙錢多;她說如果跟她來者莊打工,就不用去山上放牛放羊。她說的話我信。初中地理課上,老師說江蘇地形以平原為主,很富庶。不用說,江蘇定是要比云南好多少倍呢。要不然怎么華姨嫁到者莊后皮膚又白又嫩,穿的衣服也洋氣了呢?
說好三個小姐妹一起走,可臨行前她們都被家里人扣住,只有我一個人出來了——隨身帶一把戶撒刀,去爸媽墳頭上磕了頭,趁姐姐不防備溜出來。跟著華姨上火車的那個瞬間,我真瞧不起那些小姐妹:想過好日子,又不敢離開這山旮旯。
可是,我現(xiàn)在就能過上好日子嗎?
華姨是老鄉(xiāng),我該相信她,但不得不承認(rèn)她對老鄉(xiāng)的熱情都轉(zhuǎn)向了者莊人。
我突然想到院子里那些神神秘秘的者莊男女,身上寒噤噤的——這哪里是幫我找工作,分明是……我想說點什么,但發(fā)出的只是微弱的喊叫。喊聲落在空氣里,像被吞吃了似的,沒留一點聲響。我感到孤獨(dú),我和過去的生活脫離了!
上學(xué)時老師說,要是覺得需要厘清一下思路,可以把它們寫下來。除了寫在本子上——原本用來記錄打工收入——我還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嗎?
1993年11月14日
夜深了。鼾聲、一兩聲狗吠。
五天前,十九歲的云上死了??尚Φ氖?,我還借著云上的皮囊活著。
你是誰?崔大的婆娘。
你從哪里來?云南瓦窯村。不對,五天前被捆綁后,連人帶包裹被崔大從華姨家扛到了這里。
做夢一樣。
可是,胳膊、手、腿上隱約的瘀痕提醒我這是真的;褲子上的斑斑血跡告訴我這是真的。
真的。
躲在廚房里,覺出屋里的冷,可我更感覺自己的凄慘——十九歲的云上已經(jīng)死了,我不過是云上破損的皮囊。
跑吧!可前兩天還沒跑出莊口就被抓回來,不但遭一頓打,身份證也被搶了去。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干凈!拿出藏在包裹里的戶撒刀又放下——我沒有勇氣!我不但恨崔大和華姨,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了。憑什么把人欺侮到這個地步呢?憑什么?我不能不哭,可我不能哭。淚蒙住了我的眼,我寫不下去了。
1993年12月22日
這是我第二次和他去米家鎮(zhèn)。
第一次是幾天前去鎮(zhèn)上趕集。走到興慶照相館門前時,我停下不走。他進(jìn)去了一會,出來時嘟囔:拍一寸的要五塊錢。與他給華姨的一千九百元相比,五塊錢算什么?與者莊姑娘結(jié)婚一兩萬的彩禮相比,五塊錢算什么?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站著不走。
半個小時后,我們從照相館出來。
今天寄信前,他將信奪來看,挑了一句讀:“我找到工作了,錢多,活兒不累?!彼麖谋亲永锉梢牡睾吡艘宦?,“寫得挺像那么回事?!?br />
我納住了氣,等著他寄信。
我一遍遍想象著不識字的姐姐讓姐夫讀信,他們談?wù)撐业恼掌缓罄^續(xù)忙生活,只是姐姐心里多出些慶幸的快慰。至于姐夫,怕是會有些恨意才對。我知道過不了多久,信上的內(nèi)容和照片就會在小姐妹們的口中反復(fù)咀嚼,直到咂出濃濃的嫉妒味道來。這點甜美著實讓我看輕了生活的難處。
1994年1月2日
五十五天來,我第一次沒有聽到他早上出門做活時反鎖大門的“咔嗒”聲。
昨天晚飯時我說打掃莊西頭房子的活兒讓我來干,省得你每天提早收工。
“你現(xiàn)在跟著我,嫌我比你大,嫌我丑,我曉得,但不要忘了你已經(jīng)是破瓜的女人,要是跑了,還沒等你到家呢,半道上就會被賣到別家去。男人比你大二三十歲也有可能,要不就是瞎眼、缺胳膊少腿的。再說,你的身份證在我這里,準(zhǔn)也跑不了!”說到“破瓜”“瞎眼”“缺胳膊少腿”“身份證”時,他用筷子把飯碗敲得叮當(dāng)響。
我說我不跑。
他說的那些,我必定也想過,另有一個原因窩在我心里:我出來是想打工掙錢過好日子的,現(xiàn)在回去丟人!種種原因聚在一起成了看不見的小木籠,使得我像小木籠里的一只兔子,眼睛紅紅的看著外面,看著里面,空有能跑的腿,跑不出去!
他棱棱著眼,掏出鑰匙扔到桌上:“去的時候開窗通風(fēng),臨走關(guān)上。要是凌峰清明回來嫌房子臟,我饒不了你?!?br />
西莊頭房子的西廂房有一張桌子和一把藤椅,櫥柜里疊放著被褥。從今天起,我再也不用在夜里偷摸著寫日記,也不用擔(dān)驚受怕地將日記本藏在米桶里。
在日記本的塑料封皮里塞一張照片。估摸著,姐姐應(yīng)該收到信和照片了。
1994年2月4日
寫一封信給姐姐。想到這封信永遠(yuǎn)不可能寄出去,我腫痛的眼睛里又流出淚來。
姐姐:
我寫給你的信收到了嗎?今天是小年,我在與老家相隔兩千多公里的者莊給你寫信。我總?cè)滩蛔∫獙懶沤o你,至少告訴你我過得怎么樣。當(dāng)然,你沒法知道我真實的情況,因為寄給你的那封信里的話是假的;照片上的笑是假的;寄信地址寫的是米家鎮(zhèn),我永遠(yuǎn)不可能收到你的回信,你也無法找到我!我怎么能告訴你實情呢?我是為了自由而走的,可我被囚在者莊了!我是為了找工作過上好日子而走的,可我現(xiàn)在的“工作”就是做不完的雜活兒!我是為了躲避姐夫猥瑣的目光而走的(這一點我如何跟你說?。?,可我卻著實被一個叫崔大的人糟蹋了!我不能忍受想象中姐夫讀信時嘲笑的口吻,更不能讓小姐妹們瞧不起我——從而慶幸她們不敢離開山旮旯的怯弱,顯出我當(dāng)初的勇氣就是天大的笑話。
我懊悔過、害怕過,因為崔大會時常提醒我自己是他花錢買的;他不順心時會罵我;我每天晚上都要先端水伺候他洗腳,然后才能用他洗過的濁水洗身子;他……
姐姐,他在莊上做小工、幫人打掃房子,盡管沒多少錢,但他能讓我不用住上面是山草的泥巴房;不用去山上放羊、放牛時背一個大筐,里面放幾個京果、一點榨菜(那些苦我受夠了)。姐姐,我想跑,也跑過,可我既不想再過山里的苦日子,也不敢想象路上再次被賣的可能,更沒有臉面回云南——如果被你們瞧不起,這簡直會要了我的命!我一天到晚只知道怎樣把力氣放在干活兒的手上腳上,心中成了塊空白。我對自己說:順從了吧!認(rèn)命吧!
姐姐,我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不哭了。可是,我在給你寫信之前好一頓哭!
他昨天回家時眼珠子紅著,像要噴出火來,喝酒時只是瞪我。姐姐,我害怕,盛放飯菜的手腳更輕,洗鍋刷碗的聲響更小。一切妥當(dāng)后,我端著洗腳水慢慢靠近床邊。他的口里有很大的酒味,我忍受著。男人都喝酒,我知道。姐姐,我記得爸爸喝醉了曾打過媽媽。果然,他給了我一腳,我的一盆熱水出了手?!跋虏涣说暗碾u!我花一千九百塊錢買了一只下不了蛋的雞!”他起身過來揪住我的頭發(fā),拉倒在地,腳踢起許多泥水來,“媽的!要不到工錢,還被人罵斷子絕孫!我不找你算賬找誰去?老崔家就這么斷后了不成?!”我哆哆嗦嗦地抱著頭,咬牙沒有說一句求饒的話。他漲紫的臉在我眼前晃動得厲害,越來越大,越來越模糊……
姐姐,我真不愿意醒來,可是半夜被凍醒了——地上的涼氣把身上浸了水的棉衣冰得像一塊鐵,我蜷著腿,腿肚子似乎還要轉(zhuǎn)筋。又是鼾聲、狗吠聲。片刻的恍惚中我雖不能看清房間里的一切,但至少弄清了我身在已經(jīng)住了近三個月的者莊,明白了自己為什么被打。
姐姐!我身上冷、臉上疼??!可是,我要活著,更想體面地活著,除了忍耐還有什么法子呢?姐姐,你告訴我該怎么辦?姐姐!你抱抱我!
你可憐的妹妹:云上
1994年2月4日,小年
寫完,心底的淚再次涌了上來。這封信永遠(yuǎn)不可能寄出去,因為我的世界只剩下我自己。我想象中賦予的虛幻的親情越是增長,反倒讓我的失望也越強(qiáng)烈。我只能自己擔(dān)著自己的苦處??墒窃趺磽?dān)著自己的苦處呢?我想不出來!
1994年4月15日
鎮(zhèn)上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死精癥”三個字讓我舒了一口氣??粗麊蕷獾臉幼樱以谛睦锊刂约旱母吲d。
1994年5月7日
他跟我說話的嗓音低了許多,更是收起了自己的拳頭,甚至還給我做了幾件新衣。穿上新衣,我覺出自己的年輕,也覺出自己的美。我恨這些新衣,又舍不得脫去。
我想起云南的小姐妹們,心中痛快很多。
1994年5月9日
昨晚,我第一次見到崔大的弟弟,他叫他二伙。
他收工回家時后面跟著一個人。那人喊我“嫂子”,將手里拎的兩條魚遞給我。我接過魚,倚仗著“嫂子”的身份看了他一眼:單眼皮,小圓鼻子,臉上沒多少須子茬。設(shè)若不去看瘸著的腿,他算得上是一個清秀好看的男人。
他們在堂屋里說話。魚在菜板上拼盡氣力蹦跳,我折騰半天想起戶撒刀,再也不用笨重的大菜刀。
將煮好的魚端到近前時,他們突然停下話頭,——我必得在堂屋外面待著才好。半晌,堂屋里不知什么緣故吵了起來。從最初壓抑的低吼到后來不斷提高的嗓音,遠(yuǎn)遠(yuǎn)的,“兄弟”“不行不行”“絕后”……這些岔了音的詞斷斷續(xù)續(xù)地落在我的耳朵里。我略略探出頭:崔大一邊喊一邊看向二伙,把右手按在胸口上,好像那里刺著疼似的。二伙的臉上由紅而紫,眼睛和身體躲著崔大。
散后,崔大洗腳時自顧說:“要不是家里窮,還有小兒麻痹癥落下的殘廢,二伙怎會到現(xiàn)在還是光棍一個?!?br />
想著崔大這幾天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也因為著實好奇,我便壯著膽子留在旁邊。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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