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風沙在瞳孔，在歲月身上，略有震動，歲月便將沙子遺落一地，像頭皮屑紛紛揚揚飄灑，那只躺在草地上蝴蝶，被完美淹沒，成為標本。風沙也落在清晨的眼眉，牽著雨，走在石階上。
　　 程書也走在石階上。身體被風卷成圓圈，她快速跑，試圖逃離風雨的追趕。有時想逃離的，卻是我們最忠誠的，風和雨是程書的伙伴，她如何喊疼痛也趕不走，環(huán)繞她，糾纏她，和她融為一體。
　　 清晨的風一直在那里走動，在樓下我遇見它，也遇見了程書。
　　 季節(jié)干枯，人也干燥，情緒成為火柴。我和程書彼此之間是潮濕而干凈的，黏糊糊的，想或不想的理念內(nèi)心存在很小差距，她歡喜獨處的凄美，我歡喜自我的靜好，這是共同的品性。坐在蘆葦邊談論家事時，她說羨慕水里的草，草？我內(nèi)心激起萬丈海浪，將身邊的一灘水看成了遠方的大江大河，羨慕草什么呢？是一直被浸泡的姿勢嗎？還是不與空氣相融的呼吸。
　　 每想起來她的“草”字，就羨慕得窒息。我卻依舊沒有羨慕的信仰，草至少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我的又是什么？想到我和程書的相同，她說的是我的言辭嗎？為何那個字長在我們的心室呢？
　　 那天我們一直聊，聊到看不到蘆葦模樣，供養(yǎng)的小池塘靜臥在那里，卻容納了我們內(nèi)心無限的海洋。我驚呼于無形的無央與有形的寬闊。她說現(xiàn)在商機很差，店鋪撐不下去了就準備關閉，然后去一個安靜得不能再安靜的山，居住下來，聽松子落。
　　 山里一定有松子嗎？她說，一定會有的，然后我們到聽蘆葦發(fā)出了松子落的聲音。
　　 風坐在我們對面，聽我們不現(xiàn)實的胡言亂語，嘲笑我們，識別我們的真假，敲擊我們的頭發(fā)，不疼痛也不舒服，我兩不時將夾在頭發(fā)里的風梳了一地。
　　 繼續(xù)聊嗎？聊唄？到處都是風，風又是流動的，聊啥呢？好像不配聊深邃的事情了，也沒有勇氣撕開殘酷的面紗。當光景真正屬于自己時，無勇氣掰開現(xiàn)實又暢想虛假風景，我們真正直視的都是什么呢？
　　 程書說她恐懼于和人交往，分辨能力低下，難知真假，易被各種善惡蒙騙，如小雞般被抓進牢籠，給別人下蛋，然后蛋孵出雞，雞又下蛋，蛋又孵出雞，最后被宰割，被下鍋熬炒，成為別人的大盤雞，貢獻于餐桌。然后我們大笑，笑自己是熬炒雞，是庖丁解剖的碎屑。
　　 誰又有清澈的分辨能力呢？辯解能力又分幾級呢，有專門機構發(fā)證書嗎？她的話太可愛，卻又是真實感觸，隱藏的感召和認知卻在那時交集在一起。我們彼此獲贈眼神里的顏色，照射出不同的見解，我有時也不能真正感知程書內(nèi)心的言辭，比如商機，我不懂，比如鑒別，我不懂，比如深山，我不懂。我單純的生活造就了直接的秉性，眼睛智慧貧窮，深山真的是山嗎？程書說深山不是山。她很淡然和鎮(zhèn)靜。山，是人內(nèi)心深處一條路，被山托起或是被山踩壓，由個人寬度決定，心的寬度，自我的精神狀態(tài)。程書說她喜歡看一條路延伸到遠方，如眼神流動，美，神圣而驚艷。我說我眼前怎么就無流動之美？多是死潭。她說，那你就挖一條河吧！
　　 聊到睡意襲來時，我們決定分開，天空滿是黑暗。走到街道拐角處時，晃動的手突然疼痛一下，指頭好像被某某扎刺一下。好疼！她說是玫瑰。現(xiàn)在是玫瑰刺最鋒利時節(jié)。
　　 玫瑰。隱藏在黑暗里的刺，讓我們防不勝防。我使勁擠出刺眼里的鮮血，唯恐留下一微克的毒液，唯恐毒發(fā)身亡。如同幸福變成一場惡毒的幽默，忠誠變成一場角逐的蹴鞠，善意變成一場交易的談判。刺是暗處箭，很難提防，有被值得的刺傷，也有被值得的護念，太多太多，需要我們分揀，安置，需要付出悲劇性的代價。
　　 程書，是我天選的藍色妖姬，也是我掌心上的白色蝴蝶。
　　
　　 二
　　 喜歡血色玫瑰，能喚起內(nèi)心癱瘓的情愫，照亮周圍路徑，檢驗內(nèi)心精神純度。刺是它的磨難，是對它高貴身份的隱蔽，一抹鮮紅，涂在語言出口，象征或是信念，世界清晰而遼闊，讓內(nèi)心黑暗隱隱后退，黎明在眼前茁壯成長。從深情的現(xiàn)實，到不堪的夢境，兩則呈現(xiàn)明晰的對折關系，沒有比贊美更深情的給予，沒有比批判更犀利的豪奪。我的世界有程書。盡管不完美，我卻彌足珍貴。大頭也時常提醒我，要和程書聯(lián)絡不斷，我隱藏起來，包裝嚴實無縫，唯恐蒼蠅溜進來，吞噬我們擁有的營養(yǎng)，變質，揮發(fā)。
　　 大頭有很多缺點，就如滿天星星，數(shù)不勝數(shù)，偶爾互相叨擾幾句，像極了麥場上空飛揚的塵土，人情味濃厚，深吸起來，欲罷不能，雖有時火燒眉毛，彼此氣盛，卻也有化解之道。大頭的優(yōu)點就一個，似太陽，光芒萬照時，星星皆消亡殆盡，一個足矣。
　　 我時常“嘲諷”他頭大，他也不氣，只是呵呵，這成為我們生活的調(diào)料。我對程書說起大頭，她就說人與人之間有太多戲劇和悲情，我不知道她為何想起了“悲情”二字，那是一條從心房流過的大河。搜刮了很多價值不菲的詞語，贊美大頭。真誠而正經(jīng)。
　　 孤獨的我，是荒原中的一粒沙子，被風雨無情磨礪，苦不堪言；有你的我，坐在這里看樹葉搖晃，聽此起彼伏的街景。寂寥的我，蓬頭垢面，即使穿著野心的輪滑，跑得再快再遠，依舊能感到身上依舊背負著魔鬼的重量和嘲笑；不敢想象我獨自或是屬于別人的鬼樣子，別提帶靈魂飛翔的紫花，那是別人的香囊，而我是一灘流浪的蒲公英。
　　 大頭閉著眼睛，悠閑地倚靠著座背，裝睡或是疲倦，只是他的表象。大海，明月，月皎潔，汲飲海的光，海卻那么不平靜，閉著眼睛，其實就是裝模作樣。你說大海是在隱藏內(nèi)心的壯闊或是一堆廢墟呢？你別閉著眼睛漫游一個城市的影子，你就在月光之下，你是月光的養(yǎng)分，一圈漣漪，搬運著我們的時間，那么謹慎，唯恐驚醒屬于我們的一切。
　　 大頭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你怎么了？我想哭?？抟驳冒察o的哭，非要排列一堆的詞語，矯情滿腹的贊美詞嗎？大頭徹底睜開了雙眼，對我認真起來。又竊笑。我沒辦法測量他的心意。大頭腦袋里裝滿了的隱喻，有時需一飲而盡，有時需慢斟細酌。僅憑著第六感覺處理我們之間的瑣事，倒也是凡間凡事。贊美詞，庸俗的贊美詞終于在一條河堤壩上扒出一個洞，河水嘩嘩而出。大頭即將翻開他的詞典，與我對話。見大頭對我有了興趣，突然我想安靜下來，起身，向對面街店走去。他在身后喊著，這娘們，千真萬確的玫瑰，帶刺。
　　 拔掉刺的玫瑰，還是玫瑰嗎？我和程書討論過這個話題，?每次都無結果，身邊的喧囂豪奪我們的靜謐，鋪展腳下的全是污濁之水，滲透在土壤里，沒有任何的刺，卻也有毒。
　　 程書說，有人躲在背后調(diào)整她思想的焦距，靈魂被踐踏，?她最信任的人，以道義為幌，處處算計，她為朋友做很多事，有人指責咒罵程書時，她朋友始終沉默，沒有護念她一句。跳出圈子回顧時，才發(fā)現(xiàn)，她只是一粒小小的石子，連一只虱子都不如，被滿嘴道德綁架，被欲望踐踏得粉碎。聽程書淡然講述過往時，有人影在我們面前輕飄飄而過，像天使，更像抄襲天使形象的黑玫瑰。
　　 有時，我像極了程書，被蒙騙、唾罵，無心反擊，掙脫糾纏，心疼于他們的心機和情緒，也感嘆于背負著魯冰花者，四處覓食，這是無子草莓自我感覺良好的榮耀。這是不同的植物群體，我們的一切都不能絕對化，生命的真理也不能悖論。貪婪者，他們有勇敢而敏感的品質，警惕性極高，捍衛(wèi)自己所謂的個性和尊嚴，彌補缺失的真愛，從世界獲取又不愿意和世界妥協(xié)，幾分邪惡，卻含有智慧，不過，這是一股不可逆轉或救贖的危險力量。我們試圖測量愛的體重和體積，它，遼闊疆野，卻是微觀分子。其實，愛主要在于輕、小，這樣才能飛翔起來，成為天使。
　　 程書和我，互相溫暖著，我們有愛，卻有時平庸而無助，對周圍缺少敏感性，愚蠢幾許，愚蠢有何不好呢？愚蠢可以成為天使，而精明也會成為惡魔。每個人都會像受驚的兔子，也會像猙獰的野狼。愛的秘訣不僅在于加法，更深情的在于減法。減去欲望，減去獲贈，減去枷鎖，成為自己的寵物......內(nèi)心缺少柔美的愛者，生活閱歷讓他們?nèi)鄙侔踩校琊囸I鯊魚，在人海中覓食，搶占位置，唯恐無安身之所。處處運用智慧，占盡良機，筑巢療養(yǎng)。我歡喜自己有愛，被包容，被慣養(yǎng)，被護念。我是愚鈍之人，心在寂靜之中，不喜在喧囂之中拋頭露面，沉迷于沉寂中透視自己，修補自己，享受自己。梅特林克曾說:“我與你相知不深,因為我不曾與你同在寂靜之中?！蔽液统虝诩澎o之中，“同類相依，同義相親?！泵倒逯恍叛雒曰玫难赞o，它是虛無與萬物之間空蕩蕩的秋千。“它是一張歇息的床，我們伸展四肢，躺在宇宙中，純潔得像天使，用深藍色得目光回答群星的致意?！蔽屹澝琅c我同在寂靜中的萬物，包括大海。
　　
　　 三
　　 好久沒有靜心讀書和寫作，心緒有些許浮躁，偶爾動筆，也是反復開采現(xiàn)實。是不是隨著寫作經(jīng)驗的積累，進入了挖井討水的深淵。想象力日漸衰退，驅散喧囂的詩歌精靈也日趨萎靡不振，精進虛弱。也不想做投機商，故弄玄虛，隔靴搔癢。我被程書教育了一通，因我和她談及詩歌和人，所謂的客觀、善意、三觀正等，都是表明自己就是真理，其實這是一種意念壟斷，偽真理。不無道理，突然感覺日常信仰都是自我感覺良好，所謂的自我認知，都是片面無知而強加于人的悖論。
　　 這五十年的光景，看慣了風和日麗，陽光赴美，無污濁之氣吹到自己臉上，經(jīng)歷簡略，很少接觸所謂的人性真相，更不記得軟件中安裝的冷面殺手。不時在新聞上看到世相，公交上背包躺在座位上，孕婦或老人站著；強勢者霸凌弱勢，權勢者給別人穿上小鞋，是非者傳遞著箴言，圣人在引導尋路者，思想家在釀造著歪門邪道的雞湯，網(wǎng)紅歇斯底里地喊著紅塵悲戚。
　　 程書說，我曾經(jīng)以為人人都是天使，可魔鬼也站在天使行列里，“滿臉的天真、無辜、正義”，口喊善意，愚蠢者無法識別，太過消耗體能，所以，放棄了過濾，魔鬼，才所向披靡。程書有很多故事，比電視劇情節(jié)精彩。程書說，當時認為天大的事，內(nèi)心不能接受的亂象，到最后都是芝麻小的事，太小了，成為個別人的脫口秀。
　　 六年前，程書認識了某集團老開，一次聚會，認識了老開集團的貓。聽貓談吐，樂觀進取，甚是陽光。貓來自農(nóng)村，母親過世早，家境不好，高中畢業(yè)輟學，后來到古城在老開集團打工，積攢些資金后籌備創(chuàng)業(yè)。程書贊賞他的奮進和努力，平時就常約一起談談商機。老貓要獨自創(chuàng)業(yè)選店鋪地址時，一些“老相識”阻止他，程書幫助他打理妥當，拆洗關系，老貓的店終于開業(yè)。時間久了，二人也談及一些家事及其他，相談甚歡，交往愉悅，程書十分珍惜對方，在老貓遇到資金短缺時，程書毫不猶豫借給老貓十萬元。了解深刻后，程書也看到了老貓的一些觀點和自己不符合，老貓的想法過激，凌駕于事件之上的傲慢，和報復性的傾向，甚至有“惡”的傾向，她都認為可以包容的，并沒有影響他們之間的關系。老開也和程書談及老貓，以前很器重他，培養(yǎng)他，貓卻有了“反心”，在背地里做手腳，企圖欲置老開于死地，老開發(fā)現(xiàn)貓品質有問題，如是井里的妖怪，但為保全貓的名聲，老開勸退了他，也挺悲傷的，不管是識人心盲，難辨忠奸，還是另有企圖，終是回不到從前了。老開還說也許貓?zhí)贻p，慢慢會改變的。
　　 我也認為人會慢慢變的，例如老貓曾有的“反心”，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讓心性穩(wěn)妥下來，井里的妖怪會在陽光下化身為王子，成為童話里的救贖者，程書很有信心。老貓店鋪風火后，他卻時常和程書談起老開，研究老開的集團效益，當聽說老開集團遇到難題時，貓的神情帶有落井下石，幸災落禍之意，讓程書寒戰(zhàn)不已。
　　 他不斷提及對老開以及對其他人的憎恨，甚至產(chǎn)生“罪惡”之念，而且將“罪惡”當成生命中合理的部分，將自己看成了事件中的無辜者。人性是指人普遍所具有的心理屬性，這種屬性不可能是后天結果，只能是人類天性，屬于無條件反射。老貓身上有股“反殺”的屬性，以前程書沒有看清晰，距離越近，交往越多，話題的深入，又結合老開的感知，程書逐漸感知到了貓的危險。一次和程書的交談中，貓竟然怒氣沖沖說一定要讓曾經(jīng)阻攔自己的人破產(chǎn)，不得好死，程書勸導他說做好自己店鋪就行，多包容，多幫助別人。然后貓就對著程書大喊，說他落難的時候誰包容了他？貓你也會在某個時刻詛咒我的，是嗎？程書說，貓冷漠地抱怨她沒有和他站在不同立場，沒有任何答復，程書不寒而栗，一種先天的偏激和極端的本性，在貓的眼睛中熠熠發(fā)光。假如說以前貓爪曾卡住老開的咽喉，那么貓是否不會卡住程書的咽喉呢？人性是可變的嗎？突然，程書意識到她和老貓不屬于同一類動物，且是相距甚遠的動物群。
　　 程書有悲劇式情結，也有了覺醒性樂觀。突生斷離之感，無法言喻的情緒和幽默。在我面前，她一直搖頭，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怎么會反人性呢？幻想井里的妖怪站在陽光下，是他大獲全勝。她帶著自嘲式的微笑，眼神里盡是悲哀。我陪程書去殯儀館的那天，下著大雨。老開帶集團幾個人去了，他和程書無任何討論，輕飄飄的眼神，擦肩而過，像是對程書做圣人的嘲諷和否定。貓?zhí)稍谀抢?，一只可憐的死貓?；钪臅r候也是病貓，胎生有疾，無法療愈的貓。
　　 世界安靜下來，程書說，有只病貓挺好的，有了大城市喧囂的煙火氣息，有歇斯底里的悲情豪邁，沒有了貓，也挺好的，像是寂靜的山間，可聽松子落。現(xiàn)實生活不僅需要藍色妖姬的參與，更需要魯冰花、歐石楠的參與。童話情景劇多以善良被踐踏開始，必將以善良大獲全勝而閉幕。漁夫無意中救了魔鬼，魔鬼卻恩將仇報，要殺漁夫，最后漁夫大獲全勝?，F(xiàn)實中，清澈和骯臟容易暗度陳倉，不像童話中涇渭分明。
　　 貓病死后，程書很少主動歡喜和我深入談論心事，也很少談及他，且淡靜很多，即便我和她談及大頭討厭之處，她輕描淡寫說，罷了，來喝茶，玫瑰花茶。程書是玫瑰，玫瑰刺本質無毒。我距離玫瑰越來越近，我居住在玫瑰花園里，看玫瑰完成生命意義的壯麗循環(huán)。而每個寫作者也在各自的玫瑰園里飲酌，根孤伎薄，獨游偶影，或激揚指點，枯樹逢春，無限芬芳，或釜中游魚，道盡途殫。
　　 我被玫瑰刺傷的針眼里，不會流出膿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