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破土(散文)
一
應該不是現(xiàn)在才有的這個喜好吧,我喜歡看種子破土的一瞬間。于是,每當?shù)玫匠运麆冮_摳出的核和種子,我都撿起埋幾粒在花盆,澆上一點水,愿它如愿破土發(fā)芽。至于能不能開枝散葉,開花結果,那倒在其次,也沒有刻意去想或期待。
破土,我喜歡這個“破”字,它表達的是一種力量感,沖開土層,泥土讓路,迎接空氣和陽光。尤其是“破”和孱弱的芽兒聯(lián)系在一起,似乎這種爆發(fā)性的力量更讓人驚心驚艷。在種子破土發(fā)芽面前,我的心聲都是好幾個“呀呀”的驚喜和贊嘆。
連帶著喜歡的還有“東風破”,原本這是一個詞牌名,是宋代江浙一帶流行的琵琶曲,這種曲子,節(jié)奏激烈,音調(diào)震撼,相當于當下的流行樂吧。從我讀過的詞看,有點像流行的奔馬曲。我喜歡這三個字表達的文學意境。東風是春風,唯春風可“破”萬物之沉眠狀態(tài),直接繞過了“醒”的朦朧,最能表達我們喜春的心情。
這個說法,往往讓我們把贊美送給了春風,而忽略了沉埋在地下的種子,是不公正的,至少是偏頗。
每一粒種子都保存著內(nèi)在的成長力量,這種力量就是一個“破”字,可以說種子是為了破土迎春風,也是一種信念。種子不在乎土地是否灃沃,它不會挑剔,落土的一瞬,就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它只執(zhí)著于發(fā)芽,用嫩芽面對頭頂上的土。想想人,卻沒有這么好待了,在出身上,都要計較糾結一番。有詩人吟“英雄寒門多磨難,恨不生在帝王家”,懇望得到最優(yōu)渥的條件,但最優(yōu)渥的條件,未必就促其成長為英雄,甚至連發(fā)芽的能力都沒有,談什么立功建業(yè)!劉宋孝武帝的第八子劉子鸞卻感嘆“愿生不復帝王家”,帝王名下的沃土不僅不能催芽,反而會扼殺一株幼芽。他怪自己的高傲出身,不怪自己這粒種子的干癟。真正的種子不會有痛苦的,只有期待發(fā)芽的興奮。
種子破土,似乎與風水有關,和風溫潤,水分充沛,溫度合適,種子萌芽。但不是每粒種子都幸運。每粒種子都內(nèi)藏孕芽的愿望,并非風水良好就順利實現(xiàn)。我們聽不到種子在破土時的怒吼,但它自身的力量,始終對著土層在吶喊,為自己加油。感謝風水,就會產(chǎn)生依賴風水的念頭,一顆芽兒可能就會蔫了。我常常極端地想,在南極洲,在寒冷的島嶼上,只要露一點泥土,都會爬滿青苔,我們看不見青苔的種子,但它依賴的是種子的強大細胞(孢子),附著于冰土,視之為沃壤,也要在白色的地方妝點上綠色。有人曾說,王侯將相無種,粒米青苔卻有種。風水和出身,并非是種子發(fā)芽的可靠條件。
二
不是所有的人生都能夠證明“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真理格言,但幾乎每個人心中都有發(fā)芽的夢,于是不為夢境的優(yōu)劣而抱怨。我觀察到,一棵松籽落在石縫,它要擠出全身的力量,破殼發(fā)芽,躲過石頭山,未必得到沃土,松籽不憎恨石縫的狹窄空間。隨便一粒種子,壓住它的哪怕是一粒土疙瘩,或者是一塊堅硬的石頭,它也不會求人搬開,而是從土疙瘩和石頭塊的一邊,探著頭悄悄地爬出來。有多少人,在曾經(jīng)的歲月塵埃里,用疲憊的耕犁破土,干著卑微的事情,謀生糊口,他們掘起一壟壟珊瑚般的黃土,犁開生活的艱難,他們在自己腳下的土地里發(fā)芽,有的把自己移植到更廣袤的土地上成長——任何經(jīng)歷都是財富,哪怕曾經(jīng)的身份多么卑微,日子過得很糟糕,但破土求生的精神,卻是多么高貴,多么精彩。我覺得,如果相信自己是一粒種子,本身就具有了人生的力量。如果只在乎自己的出身,什么樣的沃土,都可能成為一個人的災難之地。
破土發(fā)芽,是要面對風險的,種子無知也無畏。人生啊,很多時候就是這樣的狀態(tài),不必計較土疙瘩有多硬,壓在芽兒上的石頭有多重,頂起來,才是種子的責任和希望。種子在平野黑土里,那是幸運,有多少種子沒有這樣的幸運,那就隨遇而芽吧。
只有破土而出,才稱得上希望,只有沖破障礙,希望才精彩。土地,是命運的門檻,可以堵住孱弱者,干癟的種子更看不見,只有強勁的種子才沖得進去,才能抵達廟堂。
錯誤和命運——這是因為前路的門檻太窄太扁,力量還不夠,擠不進去。而有的種子能夠破土??简灥囊欢ㄊ怯職猓皇撬枷?,有時候成熟的思想可能要為勇敢的行為減分的。
年輕時的我,有英雄情結,但沒有成為英雄的夢想,我曾把自己看作一粒種子,高中畢業(yè),落籽土地,務農(nóng)為生。我響應的時代口號是“哪來哪去”,哪,就是土地,我從故土來,再回到故土去。真的一點沒有抱怨,抱怨也沒有人傾聽和同情。我刨過的土地,哪塊是沃土,哪塊貧瘠,心中都愛。因為播下一粒種子,都出芽,都有個收成。那年,恢復高考,一場酣暢淋漓的雨水,滋潤了我耕作的那片土地,也灑進了我的心田,我的心也在發(fā)芽。我把自己視為一粒幸運的種子,把自己播撒在高考的場地。
我永遠記得我的老朋友老海的一段故事。他在50年代去考幼師,父親鼓勵他說,去把一粒種子送到120里外的那個地。自他的老家到縣城的距離,是考驗播種人毅力的一段路。他的父親因有7粒種子而自豪,也舍得拋出一粒到遠方。
土地,是種子最好的天堂,如果沒有農(nóng)耕的經(jīng)歷,我覺得人生有些殘缺。這是就我這一代人所言,因為我們更珍惜土地和機遇。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可以詛咒自己,但不可詛咒土地,那時我接觸了哲學家海德格爾的名言“詩意地棲居在這塊土地上”,懂得了在自己的土地里埋下種子,等待破土發(fā)芽,就是最美的詩意。我上高中開設了哲學課(書名叫“唯物主義辯證法”),盡管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尼采……他們都是批判的對象,但我喜歡琢磨他們的片言只語,為自己這粒種子澆上一滴水。
三
我想起一句詩:當一粒種子種下,它一定是朝著破土的方向生長。太直白了,卻是點破了種子的真理。種子與土地,是一對難分的哲學概念,沒有土地,就沒有種子。人捧著黑土,就像捧著希望,看得見心中的那粒種子。一切時空都不能讓種子發(fā)芽,因為沒有泥土,種子就找不到方向。我們完全可以把一切可以承載夢想種子的地方,都稱為土地。所以,我們每個人都不是“上無瓦一片,下無地一壟”,希望種子的腳下,永遠會有土地。
初夏,父親總是把各類的物種,從角落里搗鼓出來,有豌豆、高粱、黍子、玉米、紅豆,很雜,隨便揚在自留地靠山的坡上,地埂邊。幾場雨水,會把這些種子埋進合適深度的土層,總會長出一些莊稼。是一顆種子,總要尋找土壤,努力發(fā)芽生長,因為種子的內(nèi)核有著沖動的因子,種子更懂得自己的方向。即使種子隨著雨水,流遠,它也還是會落腳于一寸泥土,馬上啟動了發(fā)芽的心。
我戲稱父親侵占集體山地,父親說,他是可憐這些種子被閑置,放在沒有泥土的地方,委屈了種子。他賦予種子以思想,種子就有了行動。
遠離了耕種土地的生活,住進了城里,我突然覺得樹上的蟬也是一粒深藏在地下的種子。蟬蛹成蟬的路很漫長,據(jù)說在地下有的長達17年,它要沿著向上的方向,以自身潮濕的粘液化開土層,距離地面處,使盡力氣,頂出一個呼吸口,一點點地蠕動,要一天一夜的工夫才破土而出,這是17年等待的爆發(fā),這一刻最能證明生命力的強大。
蟬的生存就是歌唱,為了一夏而歌唱,歌唱就是勞作。它要從厘米級的洞穴口跳躍上來,或許,一片樹葉正好飄落蓋住洞口;或許,周圍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有可能將洞口封堵——這是蟬破土而生的兵荒馬亂。它不能功虧一簣,它要破土,生發(fā)一個蟬的芽兒,借助一棵樹,開著一夏的聲音之花。破土,并非一蹴而就,蟬蛹要等待蛻殼,嬗變?yōu)橄s——一個可以登上舞臺的歌唱家。
人們并未給蟬這個稱號,“蟬心”平常,無非本能而已,它只為這么一件事,也沒有在乎這件事本身有多大的意義。千萬年的蟬唱,終于成為夏天獨有的一道最響亮的美聲。
我在家務農(nóng)的時候,每當春播時,一個個子不高的中年人顯得很興奮,他是播種員,其實他只是“拈豆種”出名,隊長安排我們這些剛剛走出學校的少年準青年都有跟他學農(nóng)技。我們這一帶,種豆子有句順口溜——豆豆四五六,就是說下種時,要把握每墩豆窠里撒豆粒四五六顆,這不要覺得簡單,要持之以恒地把握得準,不容易的。我們問他技巧,他轉換話題說,相信春天,相信土地。然后說,多一粒少一粒,沒那么在乎。要理解他的話的前后邏輯,太難了。他說,只要把這一粒種子握在手心,也就一定發(fā)芽,與多少沒關系。我們私下說他有點神經(jīng)病。
我出去求學時,醒悟了他的話,心中有春天,腳下有土地,種子屬于春天,只要把握這樣兩個要素,種子撒幾粒,都沒有事,就是他也不會在每一窠里也不一定撒的就是四五六粒,但他心中有每一粒種子,撒在窠里,也會發(fā)芽。
走上教育工作崗位,常常想起他的話。握在手心里?每個學生都是一粒種子,我并未把每一粒都握在手心里,我沒有把溫度傳遞給種子。有時候意識到,也是朦朧的狀態(tài)。我一直教學兩個高中教學班,每班學生最多時是84個人,一直抱怨,連批改作文都不可能詳細批改,寫一個“閱”字就算不錯了。我沒把學生這粒種子播在作文簿上,我沒有意識到學生就是一粒種子,一定會發(fā)芽,一定會成長。當我們完全意識到了,可能一切都晚了,退休了,把興趣放在創(chuàng)作上,對此有了深思,有時候感到很遺憾,我沒有把自己的學生當作一粒可以發(fā)芽開花的種子,我也沒有在我與學生之間,搭建起一條溫度傳遞的管道,也只能算是以自身的余溫,來把一點熱量輻射到一些種子上。
四
坐下來想,我之所以走進江山文學,且在這里堅守了五六年,除了一些堂而皇之的理由,還有一點,是因為我曾經(jīng)的老師講過的一段話。
我們的老師講古典文學涉及《史記》的時候,他說了一句話——《史記》的每一個字,都是一粒種子,這粒種子是在不足五平米的地方發(fā)芽的。這話,很新穎,我在此后,從未見過有誰這樣評價《史記》。寫作,也是一個破土而出的過程,靈感的迸發(fā),就像種子頂起那層泥土,寫作的人,不知寫出來的東西,會是什么樣,但心中一定描繪著藍圖的美好。我們筆下流出的每一個字,是一粒種子,但不是每一粒都可能發(fā)芽,好的作者,就是要追求每一個都要有靈性,會發(fā)芽,會生長。破土屬于春天的浪漫,最生動的春天一定是看到種子破土而出。
當然,給我們筆下的每一個字,每一粒種子以溫度,這才是我們對待種子的正確態(tài)度。
種子破土而出,是因為它的皮殼里包裹著的是希望,所以,我們筆下的文字種子,如果它的屬性不屬于希望,反而是干癟悲觀失望,那就不是一粒好的種子。
對此,更讓我堅定這個想法的是,我在內(nèi)蒙古赤峰紅山文化博物館看到出土的敖漢旗小米的碳化種子,距今八千年了。我站在那瓶種子的面前,我想借一粒,播到地里,期待那粒種子破土發(fā)芽……
最近,我把很多種子埋在陽臺的花盆里,埋下的有:甘肅的核桃,萊陽梨的種子,陜西臨潼的火晶柿子種(居然被我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紅薯……
我相信會有一粒粒種子破土,在某個早晨……
2025年1月25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