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夢的年華，一如樹上的繁花，在夜來風(fēng)雨聲中，漸漸飄零，簌簌落下。遠(yuǎn)了，去了，唯有年少時做的夢，依然生長在心中。似一顆開滿鮮花的樹，抽出些透明的嫩葉，郁郁蔥蔥，從未凋零。
　　 有些事很難說得清楚，年少時做的夢，總有一些樹木縈繞在其中。或是三五株，稀稀疏疏；或是三兩叢，翠綠茂盛；亦或就是那么纏纏綿綿一大片，無際無邊，蘊(yùn)含著水氣，升騰著云煙。迷幻一般，無端地就闖進(jìn)你的心田，卻又真真切切地存儲在記憶里，時時憶起，揮之不去。
　　 你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本來一馬平川毫無阻攔，可忽然就有一大片樹林橫在你的面前。綠的、黃的、紅的葉子，色彩斑斕。草地上，橫豎都是樹影；枝葉間，南北都是鳥鳴。白白的蘑菇宛若童話里的小屋，有螞蟻和野兔在里面居住。綠綠的苔蘚，厚實而綿軟，有蝸牛和瓢蟲慢慢地走在上面。野花繁華，迷亂著你的眼睛；陽光斑駁，明暗著你的表情。迷路其中，書包被松鼠叼上了高高的紅松。鞋子被青蛙馱著，咕咚跳進(jìn)了小河中。此時，趕路和讀書都已可有可無，你孤獨，卻又擁有數(shù)不清的陽光、空氣、動物和植物，倍感充實和滿足。
　　 你趕著羊群去放牧，本來低矮的草地毫無遮掩，可不知怎么，一叢叢的樹就從地里冒出來了，如雨后的春筍和野蘑。你見過的桑樹、柳樹和老榆樹，你沒見過的杉樹、椰樹和棕櫚樹，枝葉的茂盛，投下茂盛的陰影。風(fēng)搖樹動陰影動，斑斑點點的陽光也隨著風(fēng)舞動。羊群逐草，東跑西跑；蝴蝶追花，南飄北飄。而那個牧童呢，躺在樹下遮著草帽，翹著二郎腳，哼著跑調(diào)的歌謠。此時，羊群已不再重要，牧童的心里空空，亦或只有風(fēng)聲、鳥鳴和樹影。
　　 在春天，所有的樹木都一夜之間開花了。各種深深淺淺的紅色，各種明明暗暗的黃色，各種濃濃淡淡的紫色。千朵萬朵，壓得樹枝低低的。大地被鮮花鋪成了彩色，天空被鮮花染成了虹色?？諝馐窍愕模钦吵淼?，粘在手指上，搓也搓不去的蜂蜜一樣。我在花海里跑著，游著，不知怎么就飛起來了。透明的翅膀呼扇著，忽而飛到杏樹上，忽而飄到梨樹上。蝴蝶追不上我，蜜蜂也追不上我。不知怎么，一只螞蟻卻嗡嗡嗡扇動翅膀追上我了。
　　 那些夢，那些情景，數(shù)十年之后，仍保留在時光的膠片中，清晰又微微帶些劃痕，略顯朦朧。
　　 想是自幼就喜歡樹，就喜歡攀上樹梢，去觸摸那些滑溜溜的鳥蛋，去聆聽燕子唧唧啾啾飛翔在藍(lán)天。春天里去摘槐花，去采榆錢。夏天里折些柳條，編成草帽；或者躺在濃蔭下，聽樹葉里的蟬咿咿呀呀地鳴叫。秋天里的大棗和棠梨，熟透了落下來卻不去拾取，偏偏磨破褲襠爬到樹杈上，摘下最大的那一顆，咯吱咯吱地嚼著。即便冬天來了，樹葉落了，還是耐不住樹的誘惑，和伙伴們你爭我搶，往最高的樹杈攀爬著。
　　 有樹可以爬的日子，是那么的快樂，心情和肉體都是舒展的。似乎爬上高處就可以生出翅膀，就可以借助清爽的風(fēng)，飛到白云之上。翱翔，翱翔，歌唱，歌唱。
　　 奶奶說，樹可以活好幾百年的，活得久了也就成精了。你不準(zhǔn)去砍伐，也不準(zhǔn)去攀折。比如十字街上，那棵系著紅綢子的老國槐樹；比如村子北門，那棵撩著云彩的老白楊樹。它們有眼睛，有感情，日夜守護(hù)著小村的寧靜、騷動、欣喜和哀痛。奶奶說，沒有樹的村子就沒有靈性，樹木少的村子無法繁盛。如此，我也就明白了：為何爺爺喜歡在屋后，栽幾棵泡桐；為何父親喜歡在房前，種幾棵紅杏；為何大街上有老榆粗壯堅挺，胡同里有老棗佝僂著身影。
　　 一個隱在樹木里的小村，是多么祥和寧靜，綠意蔥蘢；一個光禿禿裸露著，只有土坯和磚頭的居所，是多么單調(diào)空洞，蒼白僵硬?！傲祷饔忠淮濉?，才引得詩人“拄杖無時夜叩門”?！熬G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才引得故人“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有漫山遍野紅于二月花的楓樹，才引得古人停車忘歸，徘徊駐足。若沒有婆娑的樹，那些多情的詩人也就少了許多感觸，許多詩寫出來也就干巴巴的，沒有繁花沒有濃蔭，索然無味光光禿禿。
　　 其實每一棵樹，本身就是一首詩歌，渾然天成，無需雕琢。各有各的姿態(tài)，各有各的靈氣，各有各的品格。那出墻的紅杏，若少女脈脈的眼睛；那含笑的桃花，若少婦灼灼的光華。那凌寒獨自開的梅花，落筆成詩，落墨成畫。那碧玉妝成的柳樹，若配上月亮就會引來多情的姑娘，就會醉倒別離的情郎。
　　 很難想象，沒有樹的詩歌是什么模樣，沒有樹的村莊是什么模樣，沒有樹的城市是什么模樣。進(jìn)入一個城，若到處只是鋼筋水泥和柏油的堅硬，沒有葉子，沒有花朵，沒有蔭涼；那么這個城就感覺毫無生機(jī)，一片荒涼——盡管它燈紅酒綠，富麗堂皇。失去樹的靈動，若有春風(fēng)也不會拂起詩的意境；失去樹的靈氣，若有秋雨也不會灑出詩的憂郁。小巷的惆悵，不單單來自雨，更來自開著紫色花朵的丁香。杜甫的哀傷，不單單來自滾滾的長江，更來自“無邊落木蕭蕭下”的凄涼。
　　 想一想，不是我們把樹寫成了詩，而是那些樹本來自成詩行。在樹的意境中，那些臨樹而歌的人，反倒成了它詩歌的成分?；蚴乔嗨赏α⒌臐h子，或是弱柳扶風(fēng)的佳人。那黃帝陵里的高聳古柏，定然來自《詩經(jīng)》里的國風(fēng)。那九華山里展翅的老松，定然來自唐詩的絕句中。某個寂靜的夜晚，有一株海棠，為蘇東坡披上了紅妝。某個和煦的春天，有千株桃花，為陶淵明而肆意飄灑。
　　 土生木，木歸土。樹是大地孕育出的長短句，是天空滋養(yǎng)出的宮商角徵羽。有樹的地方，你盡可擊木而歌，落筆成河。將草書寫在葉子上，任它隨風(fēng)飄落，隨水漂泊。愛詩的人都是愛樹的，愛樹的人都是多情的。
　　 當(dāng)你靜靜地久久地凝望著一棵樹，當(dāng)一棵樹為了愛它的人而沉默孤獨，而翩翩起舞；此時，人也就變成了一棵樹，和另一棵樹像一對戀人，在無風(fēng)時靜立不語，在有風(fēng)時竊竊私語。春天里，一起開出熱烈的花朵；秋天里，一起結(jié)出誠實的碩果。即便葉子落了，也要葬于同一片土地，也要用赤裸的枝干深情呼吸。
　　 那些沙漠，那些光禿禿的溝壑，皆是樹無可奈何的失落。大自然若少了樹，也就像殘疾的孩子一樣孤獨。失去靈性的眼，失去深情的語言。沒有綠色的葉子，給它以蓬勃；沒有彩色的花朵，給它以寄托。等待它們的只有死亡，只有落寞，只有風(fēng)的撕扯，只有水的掠奪。就像一個病弱的孩子，沒有父親保護(hù)著，沒有母親愛惜著。沒有蔭涼，沒有色彩，亦沒有未來。除了孤獨和荒涼，沒有詩，也沒有遠(yuǎn)方。
　　 我想，這并非它們原來的模樣。它們原本也是百花芬芳，樹木蒼蒼，滿地綠蔭，滿地詩意流淌。是那些不愛詩的人，砍了它們?nèi)瘢チ怂鼈內(nèi)シN糧，除了它們?nèi)ドw房。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的掠奪，才使大地變成了如今的模樣。原本長滿唐詩和宋詞的地方，卻漸漸失去了詩和遠(yuǎn)方。那棵孤獨的胡楊，或許就是詩和詩人最后的堅強(qiáng)，最后的倔強(qiáng)。若是在荒漠里種下一棵梭梭，并呵護(hù)著讓它生出綠葉開出花朵，那么，這棵梭梭就是一首詩歌。而那個種樹的人，就是一本詩集了。
　　 雖然別人只喜愛豪車和洋房，但我們更愛詩和遠(yuǎn)方。我們不停出走，不停遠(yuǎn)離只有建筑沒有樹木的地方。去北京的潭柘寺，去參拜那棵參天的銀杏。去山西的洪洞，去跪拜那棵老槐樹的尊榮。去神農(nóng)架尋覓那神秘的珙桐，去興安嶺仰望那挺立的紅松。將一枚松果緊握在掌心里，將一片落葉收藏在日記中。去亞馬遜雨林，與那四千億棵樹為鄰，盡情吐納盡情呼吸，那全世界最為濃郁的氧氣。聆聽地球之肺，每一次的悸動，每一次的喘息。
　　 讓我們?nèi)ド衬锓N植沙柳，讓我們的詩和遠(yuǎn)方，在那不毛之地居留。畢竟，欣賞別人的詩是一回事，而創(chuàng)作自己的詩，又是另一回事。那茫茫的黃色，若是配上如詩的綠色，該是一種多么美妙的意境呢。那時我們播種的詩歌，就是唐詩里的“出塞”了，就是宋詞里的豪放派了。那些樹粗粗細(xì)細(xì)、高高低低、疏疏密密，每一棵皆應(yīng)和著一篇律詩、一首絕句、一闋長短句。
　　 即便在城市里居住，我想，種一棵樹總強(qiáng)似蓋一間屋。一棵國槐樹，一棵法桐樹，一棵石榴樹。你只要愛它們，它們就是愛你的，就是懂你的。當(dāng)你健康的時候，它們的葉子就是濃綠的；當(dāng)你快樂的時候，它們的花朵就是盛開的；當(dāng)你憂郁的時候，它們的葉子和花朵也就凋落了。當(dāng)你和人交往的時候，內(nèi)心總是焦慮的，總是浮躁的；當(dāng)你和樹交往的時候，內(nèi)心也就安靜了，也就淡然了。
　　 去向一棵木棉致敬，去向一棵橡樹致敬。去王維的竹林中，去看一輪明月籠罩著朦朧的青松，聆聽桂花和辛夷花的凋落聲。大地不能沒有樹，就像我們不能沒有詩一樣的感情。寫一首詩，就是在人間種了一棵綠色開花植物；種一棵樹，就是用一首詩驅(qū)走了人間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