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茶趣(散文)
每天泡茶已變成一種生活方式,從中收獲多種樂趣,我喚為“茶趣”。
一
泡茶之趣,趣中有美。
端坐,含笑,洗杯,燒水,溫杯,置茶,注水。這是閩南人的喝茶方式,與我們老家直接沖茶的方式截然不同,讓我體會到喝茶的細節(jié)之美,款緩之妙。生活的樂趣需要細節(jié)來彰顯,細節(jié)里有珠貝的光芒,讓生活變得明亮。生活的美感需要緩慢來感受,慢生活是一種情調(diào),是陌上花開緩緩歸的悠然。慢,容易讓人找到心的存在。看卷曲的茶葉在水中緩緩舒展,仿佛在看一個羞澀的女子回眸一笑。最后倒出茶湯,每一個動作盡量緩慢,手指盡量靈動,想象著自己在拈花,在跳古風舞。
猶記初學泡茶時,笨手笨腳,動作生硬,晦澀,表情嚴謹,渾身緊繃,水在水壺里“咕咚”地響,才慌忙找茶葉,水壺里的水太滿,不時往外溢,趕緊把茶葉扔在一旁,清理溢出的水漬。注水入蓋碗,太滿了,水溢出來,燙得叫“媽呀”,甩掉茶杯,一片叮當,杯盤狼藉,優(yōu)雅盡失,貽笑大方。那段時間,絲毫感受不到泡茶之趣,若有客來,泡茶之事讓給先生。
如今泡茶多年,雖與專業(yè)茶人差距甚大,但已泡得相對嫻熟、老練。
每天享受茶時光,美,悄然而來;樂,徐徐滋生。
在一日日的泡茶中,性子得到磨練,不會顯得過于急躁;遇到看不慣的事也心平氣和了,不再憤憤不平。
泡茶,于我是一種修煉。
二
聞香之趣,妙不可言。
在白茶、臺灣高山茶清新的香氣中,春天的山野在腦海中如電影放映——
山勢綿延起伏,樹木千姿百態(tài),深綠、碧綠、淺綠、黃綠、蔥綠在山間蔓延。山谷間有一平地,碧草柔軟,野花欲燃,楊柳堆煙,有一頭牛在低頭吃草,一個牧童坐在牛背上吹著竹笛,笛聲嘹亮,響徹山野。我坐在山坡上,抬頭看悠悠白云,低頭見綠意如水,我似變成一朵飄蕩的白云,無比的悠閑,愜意,清寧;我似變成一抹綠,綠得晶瑩,綠得純正。
鐵觀音有著馥郁的蘭花香,令人墜入優(yōu)美的畫境中——
月光下,一片蘭花在幽谷悠悠地開,白如霜,淡如霧,蝶兒滿天飛,泉水傍花流,寂寞開無主,悄然地謝,任憑韶光如水流,蘭花瀟灑自在,淡看流云,笑挽春風。我走在蘭花叢中,一派從容,聞香欲醉。
西湖龍井的香會把我送入春天的西湖,宋朝的西湖——
湖水盈盈似美人的眼眸,桃花如霞醉了春光,鶯鶯燕燕如歌如吟,一葉小舟在湖面輕輕地蕩,有吳儂軟語柔柔溢出。燕子低低地飛,翅翼掠過湖面,一汪漣漪悄然汪開,消散。我佇立斷橋,裙袂飄飄,凝望湖水,閑適自在。
大紅袍的香濃厚而深沉,讓我有佇立武夷山山巔的恣意和逍遙,春天的氣息彌漫山野,株株茶樹堅韌,秀逸,鋪開季節(jié)的嫵媚和豪情。放眼山下,竹林掩隱中,依稀三五人家,青磚青瓦,一抹炊煙飄來蕩去,有雞鳴狗吠聲隱隱傳來,一切呈現(xiàn)著世外桃源的清幽,有著曠世的寧靜。
有的茶或有松香,或有竹香,或有草香,有的甚至凝聚著多種花香和蜜香,彼此纏繞和交融,豐富而豐盈。我想茶曾經(jīng)與一片茂密的松林,一片青翠的竹林,一片連天的芳草地,一片姹紫嫣紅的花海為伴吧,否則何以沾染如此香氣?松林里曾來過采藥的童子,竹林里曾走過浣紗歸來的女子,芳草地里曾有一對情侶在那里依依送別,花海里曾經(jīng)走過一個清麗脫俗的女子。
每日,舌尖與巖茶、綠茶、紅茶、黑茶、白茶輪番觸碰,每一種茶都帶著獨有的香,填充著日子粗糙的縫隙,覆蓋著寸寸時光,把我?guī)朊烂畹木车?,賦予我飄逸的思緒,讓我淡忘周遭。
三
茶水入口,滋養(yǎng)身心,想象奔涌。
剛采下的茶葉鮮葉似清秀的少女,水靈靈的鮮艷,掐一下粉紅的小臉蛋,柔嫩得令人捧之不舍。鮮葉放入礦泉水里,裊裊而上,裊裊而下,就像少女的舞蹈,舞動之間,如新月柔美,如春陽明媚。
白茶、綠茶口感清冽,滋味鮮爽,多像清新的少年階段呀,內(nèi)心一片澄澈,性情純真,觀他人,觀萬物純粹,看花是花,看水是水,愉悅地感受自然,感受世間,生活對少年而言,是無盡的美好與新奇。
熟普與紅茶滋味偏于醇厚,又不失一份柔和,仿佛人生的青年時光,走向社會,進入職場,與更多的人有了交集,閱歷慢慢積淀,歡與笑、苦與甜一一經(jīng)歷,開始變得成熟,卻未完全褪去青澀,內(nèi)心依然保留一份單純。
存放時間短的生普略帶清苦,人生的中年階段恰如生普,上有老,下有小,背負太多,生活壓力巨大,最能深切地體會到生活的沉重和苦澀。
老茶被漫長的時間浸潤,在時光里蝶變,造就其豐富、深厚的茶味,有著無與倫比的醇香,令人感嘆,感慨,感動。老茶就如人生的老年階段,老人歷盡滄桑,看過千帆,洞察人情世故,經(jīng)得住繁華,守得住寂寞,不再有少年的懵懂,青年的毛躁,中年的焦慮,被人世的風霜滋養(yǎng)得氣定神閑,沉穩(wěn)如山,遼闊似大地。
鐵觀音又淡雅又濃烈,令人容易想到愛情,不是欲說還羞的暗戀,也不是青澀的初戀,而是轟轟烈烈的熱戀。就像瓊瑤小說《新月格格》里的新月格格與努達海將軍之間的愛。——他是她的救星,她孤苦無依,走進他溫暖的家,獲得太多的關愛。他本想視她為女兒,愛情卻突如起來,一個逃避,一個糾結。最終無法抵御愛情的吸引,無所顧忌地相愛了,愛得纏綿悱惻,愛得震撼世人。他奔赴戰(zhàn)場,生死難測,她苦苦追隨,與他共赴死亡,兩人在九泉下做了永恒的相依,不再忍受塵世的側目和糾葛。喝一口鐵觀音,令人熏醉,就像瓊瑤筆下的愛情令人傾倒,也令人絕望。
小青柑,名字可愛,氣息曼妙,有桔子香,又有茶香,兼具陳皮和熟普的滋味,脫俗于眾茶之中,就像一個女人的少婦時期,既有成熟女人的風韻,又不失少女的天真。
在一次品茶會上,喝過一種叫“復興號”的生普,一喝難忘。抿一口茶湯,茶水在舌尖跳躍,讓我聯(lián)想到一群舞者在舞臺上婀娜而舞,激情,優(yōu)美,婉約,鏗鏘,舞得風生水起,舞得星月無光。從未有過的感覺,讓我驚嘆,這是怎樣一款特立獨行的茶,是什么造就它的神奇?
茶打開了我飛揚的想象,所有的聯(lián)系讓我覺得如此有趣,我感覺自己喝的不僅僅是茶,還有人生的況味。
人生如茶,滋味萬千。
四
日子因茶變得豐盈,充滿詩趣。
每日間,頻繁泡茶,小杯慢抿,大杯豪飲,各有其樂。來客時泡茶,話題在茶香里氤開,品評茶的滋味,說家常,說里短,聊往事,聊現(xiàn)在,半日時光倏忽而逝。一個人時泡茶,靜靜捧著一杯茶,仿佛捧著一個綠瑩瑩的春天,心清目明,望門外車水馬龍,竟然不覺在鬧市中。當隔壁裝修聲如雷灌耳,便坐于桌邊,專注泡茶,身心俱入,竟然忘記干擾,這就是茶的魅力,消弭內(nèi)心的怒火,消弭塵世的噪音。
自愛上喝茶,出門一定會帶上一罐茶,一個簡易茶具和一大保溫杯的開水。
回老家,先生開車,路上七個小時,總覺漫長,不斷望車窗外,一棵樹,一朵花,一片云,一塊石頭,都看得有滋有味,以此消解旅途沉悶。除此,便不時抿一小口茶,絲絲茶香沖淡汽油味,煙塵味,一路茶香彌漫,心情如春花芬芳,旅途不再那么單調(diào)無趣。
那年深秋在云水謠,住在河邊的旅館,走了一天,黃昏回房。一天未喝茶,惦記得慌,趕緊燒水,泡茶,泡的是白茶,名字叫“當年的月光”。彼時,暮色沉沉,月亮升起,月色灑滿河面,對面旅館的紅燈籠紅得真艷,聆聽流水淙淙,品一口“當年的月光”。那個時刻,幸福像流水嘩啦啦地流淌。
又是一年,在云南天頤公司坐落在臨滄茶山的一個休息點——一所農(nóng)家院落里,待在廊下的竹椅上坐定,主人奉上一杯香噴噴的茶。數(shù)小時奔波勞累,疲乏至極,口渴難耐,那杯茶簡直如瓊漿玉液,蕩滌仆仆風塵。喝完,神清氣爽。遙看對面墻根下的幾株三角梅,院門邊的幾個大水缸,聞著廚房里飄來的柴火氣和飯菜香,感覺回到了年少的故鄉(xiāng),鄉(xiāng)愁瞬間涌起,激動滿懷。
古人的禪茶一味,是喝茶的一種境界,也是一種茶趣。若論茶趣,古人來得更為雅致,脫俗,松林下,古寺中,小舟上,月下,竹林,花叢;聽風,聽雪,聽鳥鳴,聽松濤;看落紅片片,看青山隱隱,看夕陽西下,看漁舟泛歌;一盞茶,一本書,一把琴,一個人,就可以把生活過得詩情畫意,生動飽滿,這是古人的生活情趣,也是那時的生活氛圍造就。
我能想到最美好的喝茶情境:舊時的江南,清幽的村莊,茶樹與松樹遍布田野。一座粉墻黛瓦的房屋,一方小院,院里種著菜蔬,有貓有狗,有雞有鴨,還有一棵葳蕤的樹,開滿一串串紫色的、如風鈴般的花。廊下擺著桌椅,我挽著高髻,穿著藍色的粗布衣衫,坐在桌邊泡茶,茶香縈繞指尖,抿一口茶,看一樹紫花在陽光下亮晃晃的,嫣然一笑。這樣的茶趣,多么純美。這樣的時光,真是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