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我愛泥鰍(散文)
一
年夜飯,一定要有魚,我不知道別人家的習(xí)慣,我家的習(xí)慣是這條魚一定不能吃完,還要熱了再吃一頓,寓意連年有余(魚)。小時候,每年過年就是燉鯉魚,好像約定俗成,人人都知道“鯉魚跳龍門”這句俗語,象征夢想成真,事業(yè)有成。古代神話傳說,黃河的鯉魚跳過龍門,就變成了龍,這和父母望子成龍的心愿多么契和。盡管此鯉魚非彼鯉魚,人們顧不得那么多了,因為其中蘊含美好的祝愿,所以,大家愿意糊涂并快樂著。
但我依稀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家的一次年夜飯吃的不是鯉魚,也不是什么其他的大魚,而是一盤泥鰍。什么原因已經(jīng)記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因為一家人都喜歡吃泥鰍,想必和那時的生活條件有關(guān)系。別說魚,過年能買幾斤肉包頓餃子已經(jīng)算不錯了。記憶猶新的是,在等開飯的時候,里屋外屋都彌漫著泥鰍特有的香氣,幾次出去查看,泥鰍在大鐵鍋里咕嘟著,母親囑咐我們“不要著急”。那天,外面,天空凜冽,寒風(fēng)刺骨,窗臺上,夕陽靜靜地投下一片橙黃?;馉t呼啦呼啦燒著,屋子里暖洋洋的。
現(xiàn)在,我平日里一日三餐燒魚,一定要放點料酒,目的是去腥,這當(dāng)然是為一家人考慮。從平平常常家里的一餐飯的制作,可以看出一家人是否相處和諧,相親相愛。標志之一就是,燒飯的人考慮到每個人的口味,吃飯時,味道咸淡,飯菜好壞,大家都說好吃。但我特別喜歡泥鰍魚濃烈的土腥味兒,燒泥鰍,只象征性加點料酒。如果屬相可以隨意更改,我屬貓比較合適。
大魚大肉吃過很多,包括河豚魚,我也冒死品嘗過,但印象都不怎么深了。尤其河豚魚,我這靠大碴子、高粱米磨練出來的味蕾,就壓根沒嘗出它的鮮來。然而,這黑不溜秋的泥鰍,卻牢牢盤踞在我的記憶高地。他們不是“大魚”,卻時?!霸趬艟车目p隙里游過”。(歌曲《大魚》)
二
有一首著名的歌曲《捉泥鰍》,歌中唱道:“池塘里水滿了,雨也停了,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這顯然指的是稻田星羅棋布之地。我的家鄉(xiāng),河溝河汊多,這些地方,才有泥鰍。泥鰍可釣可抓,我沒釣過泥鰍,撈泥鰍的事小時候常干。拿著菜籃子,跳進水溝,下巴高抬,貼近水面正好,慢慢把籃子伸進靠岸的下方,如果太深,手臂短,就用一只腳向里面踢踢,然后,讓水沉靜一會兒,讓那些受到驚嚇溜之大吉的魚兒再回巢。然后,人直起腰,瞬間突然上提籃子出水面,籃子里就會上演一場蹦床秀,大多是泥鰍。有個別的魚兒僥幸跳出籃子,回到水中。我還徒手抓過泥鰍。那是在淺水溝里,我們一群小伙伴,將河溝徹底攪渾,泥鰍本來視力不佳,便茫然四處游動。這時,我們貓下腰,將雙手合在一起,劈波前行,見到一條扭動的泥痕,果斷張開,待泥鰍入“甕”,再迅速合上。我曾用罐頭瓶養(yǎng)過幾次泥鰍魚,但沒幾天都死掉了。我不解,也可能它們野慣了。這可能和養(yǎng)麻雀差不多,抓到麻雀,用繩拴起來,可是,它昂著倔強的頭,水不喝,米不吃,不日暴斃,據(jù)說麻雀氣性大,是被氣死的。不討厭麻雀,就像看《三國演義》喜歡周瑜。泥鰍,不管多大,都那么老成,嘴巴長著智者的胡須,觸覺靈敏,能掐會算,竟不幸淪為一群小毛孩的階下囚,寧愿死,勿求生。所以,至今,我也沒看到觀賞魚中,有人養(yǎng)泥鰍,也許因為它們的外貌不夠靚麗,但它們的確不易養(yǎng)活,應(yīng)該是一個重要原因。
余暇上網(wǎng),看到文字介紹,說泥鰍放入冰箱,只要不低于零下5℃,它們就不會死亡。幾次我都想買幾條泥鰍試試,但最終我沒有去做。因為這樣做,大概率是出于獵奇,因滿足好奇心而快樂,將快樂建立在這些小動物身上,勝之不武。生命何其短暫,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哪個動物愿意去冬眠?再說睡眠之于人,單就人生的長短而言,也是對生命的一種浪費。如果生理上允許,我寧愿每分每秒都睜著眼睛。前不久,網(wǎng)上傳說一女子花200元請人疏通下水道未果,一怒之下,花70元買了兩斤泥鰍放入下水道,結(jié)果下水道意外通了。如果這事件是真實的,也是湊巧,堵塞的必是軟垃圾。如果是骨頭或堅硬垃圾,這些英勇的泥鰍,它們面對沼氣和嚴重缺氧,必將或死或傷,難有幸存者通過漫長的下水道,游回江河。我堅決反對這樣的做法,哪怕是實驗,太過于殘忍。請尊重這些弱小的生靈,別拿泥鰍不當(dāng)魚。
三
有意思的是,到南方生活之初,去農(nóng)貿(mào)市場,那一條條黃鱔差點被我當(dāng)成了泥鰍,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不同。黃鱔體長偏大,太像蛇了,泥鰍體小細長,外形呈長圓柱形。順便插一句,水蛭,也叫螞蟥,和泥鰍形似,只可惜比泥鰍體短,沒有頭部,環(huán)節(jié)動物,沒脊椎。但當(dāng)時我們都怕它,據(jù)說它會吸附人體身上吸血,致人死亡。長大后,才知道,螞蟥吸血在一定程度上能治病,吮毒功能、分泌抗凝溶栓,疏通血管,促進血液循環(huán)。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在賣野生魚的攤位上,找到了一盆能數(shù)得清楚的泥鰍魚。攤主說是野生的,看到大小不很均勻,我信了。如果放到現(xiàn)在說,我不信了,專門養(yǎng)殖泥鰍的專業(yè)戶大有人在。泥鰍屬于底層魚類,平民作風(fēng),對水質(zhì)要求不高,只要不是污染水,水下淤泥深厚就行。水是它們的游樂場,淤泥是它們的別墅。這些基本條件外,還要考慮到,泥鰍雜食,水溫要求10-30℃,和人類習(xí)性接近,只是它們一般要夜間用餐,這個和我們迥異。養(yǎng)泥鰍,是近些年發(fā)展起來的行業(yè),它獨特的鮮美味道和藥用價值,給養(yǎng)殖者帶來可觀的經(jīng)濟收入。常去菜場和超市就知道,它比一般的魚賣得貴,有時賣到每斤30多元。它的藥用價值和食療價值同樣顯著。補脾益腎,利尿解毒。據(jù)說治療黃疸型肝炎效果顯著,曾聽說有這樣的病人,抓了泥鰍,直接在河邊就活吞了。這可能是求醫(yī)心切者所為,有些夸張,我并沒有責(zé)怪他的意思,希望泥鰍可以為人類死得其所。低脂肪和低膽固醇,適合老年人和心血管病患者,但要注意的是,泥鰍富含蛋白質(zhì),肝腎功功能不全、蛋白質(zhì)過敏、痛風(fēng)、糖尿病患者要慎食。泥鰍也分好多種,但常見的泥鰍叫真泥鰍,大概和它們水里來泥里去的真性情有關(guān)吧。
可惜,在文化界,泥鰍混得灰頭土臉。它們被塑造成靠圓滑立世的反面典型,記得在電視劇《大江大河之歲月如歌》里,民營企業(yè)家楊巡說了句話,肯定傷了去全體泥鰍的心,他說:“這些做生意的,哪個不是泥鰍?。 边€有俗語:“冷酷無情,像泥鰍一樣的人生”;“從泥鰍的無數(shù)逃跑中,我明白了逃跑的真諦”等等,其實都是對泥鰍的不恭和誤讀。當(dāng)然,也有贊美聲響起。“千萬不要小瞧泥鰍的智慧”;“泥鰍能聽到人類無法聽到的聲音”等等,如此評價,給足了泥鰍面子。我想盡微薄之力,為它們正名。我看到了泥鰍身上的優(yōu)點,細數(shù)還挺多的。耐低氧環(huán)境,可用腸呼吸和身體呼吸。這羨煞我也,我一直想去西藏走走看看,向往西藏的高原和雪山,但一直恐于缺氧而未敢成行。泥鰍“躲”的能力令我欽佩,在淤泥中,它需要什么樣的毅力,才能將重重黑暗,消化成內(nèi)心的光明?。繜o論在水中游動,還是在淤泥里前行,它們都永遠保持一股“鉆”勁,它們的頭就像鉆頭一樣頑強和執(zhí)著。生活中,有幾人能做到,比如我的一些文友們,多少人如過江之鯽,三分鐘熱血,來去匆匆,似曇花一現(xiàn),若一場流星雨。我至今沒抹去統(tǒng)計表上你們的名字,仍懷抱希望,苦等你們回來。我曾寫文《想做一條魚》,這個信念,至今未改,即使做不成一條大魚,做成一條泥鰍,我也無憾。泥鰍翻不起大浪,挺好的,平淡是真,平庸也是真。
四
最后,還是忍痛說說泥鰍的烹調(diào)方法。
醬泥鰍,曾經(jīng)是母親的拿手做法。一盤醬泥鰍端上桌,我看一眼、吃一口就大概就能斷定這盤泥鰍燒得如何,無外乎色香味了。母親燒的醬泥鰍,盡管有時有點咸,我永遠贊不絕口。咸,是貧苦年代的美味,也不是家家都能嘗到。困難的家庭,衣袋里摳不出買鹽的錢。做這道菜,母親放的是農(nóng)家醬,和臭豆腐一樣個性,聞著臭,吃著香。
參加工作后,去過多次鮮族風(fēng)味館,飯館里有一種干煸泥鰍,非常好吃。性價比很高。選取的都是小泥鰍,鹽水腌制后油煎,加入佐料,炒干即成,略帶點焦糊味兒最佳??诟形⒗?,不軟不硬。問過老板娘,有時圖快,直接用小泥鰍干做也可以,味道也不差。還有一種泥鰍的做法,于我而言,沒有真正吃過,這個做法,只存活在傳說和想象中,即泥鰍鉆豆腐。泥鰍和豆腐同時下鍋,泥鰍為躲避鍋的熱,便會鉆進豆腐塊中“避暑”,隨著鍋溫持續(xù)上升,最后和豆腐一起“犧牲”。有些悲壯,所以,即使沒吃過,也不想去吃。
在上海,我時常買泥鰍,一般都參考鯽魚的做法紅燒,或者學(xué)母親放點醬,來一盤醬泥鰍。我改用“曬足180天”的豆瓣醬,味道有些改變,加之我不放辣椒,就燒不出媽媽的味道了。這道菜做法一點都不難,就是紅燒魚的一種,關(guān)鍵在于那一小勺醬。買泥鰍時,我很好奇土著上海人怎么燒泥鰍,得到的回答是“燒湯”。我有點不敢想象泥鰍怎么燒湯,倒是立馬想起“一條魚腥了一鍋湯”這句上口率極高的話,這個“魚”字,指的不知是不是泥鰍。泥鰍一定還有其他燒法,但不管怎么燒,只要是泥鰍,我都會胃口大開,我聞到的泥鰍香,永遠是老家四十多年前那頓年夜飯的泥鰍香。那時,父親還健在,大嫂剛嫁到我們家,如今他們都已去世多年。吃泥鰍時,我格外想念他們。
我喜歡泥鰍,不僅僅是因為喜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