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寧靜·新】灌腸老邱(小說)
從豫到晉投筆從戎已經(jīng)快一年了,營房外、大街上,時不時總能聽到“灌腸”的叫賣聲。我總以為“灌腸”就是豬的腸子塞進肉的那種“肉腸”,直到那次事故后,我才知道此“灌腸”,非彼“灌腸”。
那是五一節(jié)當天的早飯后,我和一個內(nèi)蒙籍戰(zhàn)友剛幫助炊事班搞完衛(wèi)生,在往宿舍樓趕的途中,被風馳電掣騎著自行車的司務長截住。他說,今天五一,休整一天,部隊照例吃兩頓飯,他有點急事,不能進城采購下午會餐的菜肴了,讓我代替他到城里采購。說完把一疊現(xiàn)金和菜單一并塞到我手里,轉身就跑。
營房離縣城并不遠,騎車也不過二十分鐘的時間,在那個年代,能騎上自行車進縣城是一項美差,何況還是采購美味吃食?那種愜意的心情就別提有多爽快了。
節(jié)日的古城人流量明顯比往日多一些,當我騎著司務長的飛鴿牌二八大杠穿行在大街上時,冷不防被一個騎著自行車從一條斜坡小巷沖出來的老漢給攔腰撞倒了,好在有車后大架上掛著盛菜的竹簍擋著,并無什大礙,只是在眾人的嬉笑聲里,窘迫地扶起自行車拍打著身上的污土。
再看身邊的老漢就慘了:臉朝下趴著,車人分離,頭上的鴨舌帽滾出老遠,車后尾大架上掛著的兩個小木箱有一只也脫離了大架,扣在那里,里邊的湯湯水水灑了一地。
我忙上前把老漢扶起,幫他打去身上的浮土,他的嘴唇在流著血,在驚魂未定中顫栗而驚慌地問:你沒事吧同志?你沒事吧同志……?
老漢有四十多歲,瘦高個,一臉絡腮胡子,穿一件泛白的且打有補丁的綠軍裝。他顯然是傷得不輕,一條腿抖動得幾乎無法支撐。為不影響交通,我忙把他的車子扶起來推向路邊,把那只后架上掛著的小木箱重新掛在后架上,把那兩個甩出箱外盛著湯湯水水的塑料壺也放進了小木箱里,在收拾這一切時,我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蒜醋味。
老漢跳著一條腿,一瘸一拐地到路邊的馬路牙子上坐下,用雙手托起大腿,讓小腿懸空著活動了幾下,就說,你走吧同志,我沒什大事,我的車沒閘,又是下坡,腳沒踩住輪胎,剎住閘(他剎車是用右腳鞋底踩住前大架三角處與輪胎的結合部,以鞋底與輪胎產(chǎn)生的摩擦,使車制動),就把您給撞了,真是對不起啊,那表情像個做錯事請求老師原諒的小學生。
這時,我才看清他的車子,的確除去一個大架和兩只磨光花紋的輪胎外,什么車閘、車鈴、鏈盒、泥瓦蓋都沒有,連腳蹬板也是兩塊木頭代替的。
雖然是老漢撞的我,但騎車這種事又很難界定,不管怎么說,老漢倒了,傷了,在圍觀人的眼里,我就是個強者、肇事者,況且又一身軍裝在身,從內(nèi)心怎么也過不去一走了之這道坎。我只得近前拉起老漢說,到前邊不遠的醫(yī)院檢查一下,如確定沒事,我再辦事不遲。
老漢像是有些覺悟的,怕麻煩我,說什么也不愿到醫(yī)院去。在我一再懇求下,又加圍觀者的攛掇下,才一瘸一拐地跟著我到了醫(yī)院。
見到醫(yī)生后,我們說明了來意,醫(yī)生讓老漢坐在治療凳上,撩起老漢受傷右腿的褲角,見膝蓋外側有雞蛋大一片紫青色於腫,已有滲血,就捏了捏骨骼,又用一個小皮錘敲打了幾下膝蓋,說,骨骼沒事,就是個皮外傷,到治療室消一下毒,包扎一下就行了。
在醫(yī)生為老漢治療包扎的同時,我為老漢繳納了八塊五毛錢的治療費。
從醫(yī)院出來,老漢拉著我的手直感謝,問我是哪個部隊的,叫什么名字,等有了錢一定到單位把錢還給我,決不能讓我做了好事再為他貼上錢。我說這點小錢不值一提,就安撫老漢保重身體,回家靜養(yǎng)兩天吧。老漢說,這不是什么小錢,怎么也頂你半個月的津貼吧。
我那時每月的津貼是十二元。
在交談中,得知老漢也是當兵出身,而且是個在川藏公路上當了五年的筑路兵。說他們那時當兵可苦了,常年頂著六七級的大風在施工,可謂“風吹石頭跑,四季不長草,一步三喘氣,夏季穿棉襖?!倍覄傞_始還要忍受高原反應的困擾,每天頭痛欲裂,嘔吐不止,有的戰(zhàn)友一倒下就再也沒站起來……
我只聽說那時的兵種分得較細化,什么鐵道兵,防化兵,舟橋兵,但還沒聽說有什么筑路兵,不覺對老漢肅然起敬,忙雙腳并攏,向老漢敬了個軍禮:老班長辛苦!
老漢被我這突如其來的操作給整出了意外,一步跳向我,把我那只敬禮的手給拉了下來,緊張而語無倫次地說,哎呀呀,不用啦!真?zhèn)€是不用啦!
后來,老漢又告訴我,他是賣灌腸的,車倒地后,灌腸的調(diào)料灑了一地,看來是沒法再繼續(xù)賣了,說天熱了,當天做的灌腸如賣不掉就要壞掉的,讓我拿回炊事班,搗些蒜汁,把老陳醋用涼白開稀釋了,再滴上些芝麻油,把灌腸切成條狀或菱形塊,澆上調(diào)料,保證爽滑利口,絕對的美味。老漢邊說邊揭起另一只小木箱的蓋子,從箱子里提起用白紗布包裹著的一坨膠狀的東西,解開紗布,見是一坨坨像碗碟大小中間厚兩邊薄的灰色膠狀物。
這就是灌腸?我指著灰色膠狀物問老漢。是!這就是灌腸。你不會沒吃過吧?老漢像是有些驚訝。
沒有,第一次見。我有幾分孤陋寡聞的靦腆。之后,老漢又告訴我,灌腸是用一種叫做蕎麥的植物經(jīng)過篩選、研磨、勾兌、蒸煮、冷卻十幾道工序制成的。
在我的認知里,不知蕎麥是個什么模樣,沒有蕎麥的一絲概念,所以也沒把他的話記在心里。只盤算著怎么消化他的灌腸。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忙掏出司務長塞給我的菜單,菜單上有十幾樣要采購的菜肴品種,尋了多遍也沒有“灌腸”二字,憑我一個入伍還不到一年的新兵,能為全連的會餐私加個菜嗎?我有些忐忑。
老漢像是看出我的為難,認真地說,不用你為難,我不要錢,白給你拿過去吃的。
我忙說,不是那個意思老班長,我是看司務長給我采購的菜單上,沒有要采購灌腸。
他一聽卻笑了起來,說,當兵時間不長吧?我回答他說,還不到一年,是臨時被司務長抓的公差。哦,怪不得呢,放心吧,我在川藏線修路時,也時常跟著司務長辦過采購,多加一道菜,司務長一定高興。說完一幅成竹在胸的樣子,就把一兜灌腸放進了我車后架上的竹簍里。我忙打起車,問需多少錢,要掏錢給他,他說什么也不要,只是讓我給他寫個地址,有時間去部隊找我把他包灌腸的白紗布拿上。我把司務長給我的菜單下端的空白紙撕下一半,墊在車座上,寫好地址給他,他又把我給他的地址空白處撕下一塊,寫上他的住址給了我,說,吃了灌腸有什么問題可以找他,他負全責。
司務長讓炊事班長依照菜單挨個驗收了我采購的菜肴,當發(fā)現(xiàn)多出一包灌腸時,問我是怎么回事,我就把和老漢撞車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司務長果然沒有怪罪我,只是說應該把錢給老漢,這包灌腸少說也得七八塊錢成本。
下午會餐,連長唯一表揚司務長的就是灌腸做的很棒。
自與老漢分手后,我就時時記掛著老漢說的要到部隊找我,拿他的灌腸包布,可左等右等也沒見老漢出現(xiàn),后來因訓練科目繁重,我就漸漸忘了此事。
時間一晃就來到立冬季節(jié)。那天,我正在為迎接上級首長到團檢查,在往操場四周的大楊樹上刷白灰,通訊員氣喘噓噓地跑向我說,有一個老百姓在營房門口等我,門崗打電話到連里,讓我出去確認會客。
我向班長請了假,直奔營房南大門。
出了門,老遠就見一個老漢推著一輛自行車在向我招手,我一下子想起來是灌腸老邱(他給我的地址上注明他叫邱建良),忙緊跑幾步到了老邱的面前:“邱班長,您怎么才來呀,還以為您忘了您的紗布了呢?!?br />
哎,別提了,自打那次撞了你之后,就再也沒賣過灌腸,我愛人不知怎的得了一種怪病,一天到晚總是頭痛,這幾個月我領著她跑遍了北京天津等幾家大醫(yī)院,也沒查出個什么原因,弄得我焦頭爛額,這不,前幾天聽說河北保定有個老中醫(yī),專治頭痛這種疑難雜癥,就找他開了幾副中藥,你別說,還真是見效了,疼痛好多了,這我才有心情到你這里來。老邱邊說邊掏出一包紙煙,打開了讓我,我擺手謝絕,他卻猶豫地叼在了嘴上,沒有點燃,又取下夾在手里,像是要說什么,又囁嚅著欲言又止。
走吧,跟我到里邊拿紗布吧。我以為是他仍沉浸在愛人病痛的傷感里,一時無法消除,就催促他一走而化解。
他沒有要動的樣子,像是要說什么又難于啟口。
邱班長,還有事嗎?我因還有刷樹的工作等著,不敢久留,就催促他。
我真的有些不好意思開口,給老婆看病,拉下了不少饑荒,你給我墊付的醫(yī)藥費,暫時還無法還你,等過了這段時間我買灌腸周轉開了,一定會還你的。他一臉的歉疚和無奈,讓我都替他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忙說,那點藥費我早忘了,以后就別提了。
那可不行,這是一碼歸一碼的事。他真誠得有些迂腐。
其實還有件事,想請你幫幫忙。說完這句話他抬起頭,為難地看著我,像要得到我的肯定。
什么事?你說吧,我一定幫。我拍打著他光禿禿銹跡斑斑的自行車車把,給了他肯定的勇氣。
我有一件舊大衣想讓你找你們司務長給調(diào)換一件好一點的,我這件實在是舊得不能上身了,眼看就要過冬,我要穿著它賣灌腸。老邱說完,極難為情地看著我。
換一件大衣?我對老邱的提議給整得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大概你還不知道,老兵退伍時是要交回大衣的,大衣不屬于個人財產(chǎn),你想想你到營房后領的大衣是新的嗎?都是上一任老兵替換下來的。大衣利用率不高,也就冬天穿那么幾天,所以說我軍的大衣是五年一輪換新的。每年老兵退伍時交回的大衣,都在司務長的倉庫里,好的就下發(fā)給來年的新兵,破一點的都上交團軍需庫,再統(tǒng)一處理,你們連的老兵應該剛剛退伍吧,上交的一定比我這件好。
原來還有這擋子事,我還真不知道。我為自己的寡聞而苦笑著。
不怕,你問一下司務長,如沒有,就全當我沒說,不能給你添麻煩。老邱露出極誠懇的歉意補充說。
按照出入營房管理規(guī)定,在門衛(wèi)的監(jiān)督下老邱完成了登記手續(xù),與我一起進入了營區(qū)。
我先找到了司務長,說明了老邱想調(diào)換大衣的想法,那知司務長爽快地就答應了,并說,讓他快些過來吧,他有事要到團軍需股一趟。
我忙把門外等著的老邱叫進了司務長室。
這就是給咱們灌腸的老邱。我指著老邱向司務長介紹。司務長忙從椅子上站起,握著老邱的手說:“別老邱老邱的叫,應該叫邱班長,他當兵的時候,咱兩個還沒出生呢?!倍旱美锨裰闭f:“不敢當,不敢當,都是老黃歷了,翻篇了,翻篇了?!?br />
老邱如愿地調(diào)換一件大衣,不住地感謝司務長的關照。在他要告別司務長隨我去拿他的灌腸包布時,被司務長一把拉住說,我差一點忘了一件大事,炊事班長早就想學制作灌腸的手藝呢,已經(jīng)浪費了多次蕎麥面了,總做不好,不是硬,就是軟,從沒有邱班長那次的灌腸口感爽滑細膩,走吧邱班長,今天正趕上做午飯,您就手把手,傳授一下吧。
炊事班長是安徽蚌埠人,是個有十幾年軍齡的老志愿兵。自從那次他吃了我拿的老邱的灌腸后,就愛不失嘴,時不時就賣些打打牙祭,后來就產(chǎn)生了要親作灌腸的想法,可他按照賣灌腸人給他的制作流程,試著制作了幾次,都不太理想,口感和老邱的相差甚遠。他曾私下里和我打過多次招呼,等老邱來找我時一定攔住他,拜老邱為師,跟老邱學制作灌腸,他要把灌腸這道美食,帶回他的家鄉(xiāng)去。
老邱沒有推辭,直接開始上手,并邊制作邊講解。
他說,要想做出口感爽滑細膩、唇齒留香的灌腸,必須要做到以下四點:一是選料,二是打糊揉面,三是蒸煮火候,四是水蒜醋的調(diào)味。這四樣看起來和其他制作灌腸的無什差別,其實奧妙就在于此,這都是多年操作的心得手法,一般賣灌腸人只會告訴你制作的流程,不會輕易傳授給你這些細節(jié),而這些細節(jié)心得,才是做好所有美食的精髓。
之后,老邱手把手,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把制作灌腸的機密心得,都傳授給了老炊事班長。
時間一晃就到了年底,時下全團正掀起一場“軍民攜手筑長城,深情厚誼建家園”活動。就是號召全團各連以排和班為單位,就近幫扶困難群眾安全過冬行動。
這天,司務長找到我說,他想帶領炊事班到老邱家搞一次幫扶共建活動,問我參加不參加。我們排雖然已經(jīng)有了共建單位,但司務長說的那天正好是休息日,就愉快答應了。
我們一行五人趕到老邱家時,老邱正在給八十余歲的母親喂藥,見我們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老邱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為了實實在在能幫老邱度過難關,司務長號召我們都拿出點實際行動來,他帶頭捐助了兩雙解放鞋和十元錢,炊事班長工資最高,捐了十五元和一件絨衣,我們也不同程度都捐了五元以上的現(xiàn)金和衣物,這些東西放到現(xiàn)在根本拿不出手,但在那個年代,能給老邱這個特困家庭,實實在在地起到雪中送炭的作用。
自那次在老邱家與老邱分手后,我在來年開春就因工作需要調(diào)往了別的部隊,從此與老邱再無相見。
2020年“八一”節(jié)當天,已到地方從事雙擁工作的我,在縣光榮院慰問時被老邱認出。當時,他正在給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室友拔火罐。
只見老邱熟練地一手持火罐、火紙,一手拿打火機,點燃火紙后迅速塞進火罐內(nèi),又馬利地扣到室友的脊背上,隨即室友脊背上的肉被吸進罐內(nèi),變?yōu)楹诩t色。
光榮院院長說,老邱是他們這里的大能人,誰有頭痛腦熱,腰酸腿疼,老邱幾乎手到病除。拔火罐、按摩、針灸,樣樣精通,尤其制作的那一手爽滑勁道的灌腸,堪稱一絕。
三十多年沒見,他能一眼認出我,足見他的刻骨銘心。他說他已八十歲了,前幾年他因孤寡一人,又是進藏老兵,符合優(yōu)撫條件,就被政府收置到光榮院頤養(yǎng)天年了。其間曾多次打聽我的消息,都無法聯(lián)系到我,他無法忘記我為他墊付的八元五角的醫(yī)藥費,他說那時的八元五角怎么也頂現(xiàn)在的一百元吧。說著就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布包,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塞給我。
我本想推辭,但從他的眼神里,我讀出滿滿的歉疚和真誠。這是一位老人,終于完成了一件此生憾事一樣愜意眼神,就愉快地收下了。
兩天之后,我到醫(yī)院藥房用老邱給我的一百元又添加了二百元,為老邱買了一套青花瓷硅膠頭吸附性火罐器,讓光榮院院長轉交了老邱,避免了他因點火拔罐而燙傷皮膚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