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請家堂(散文)
除夕下午,回到老家時,已近六點。走進院子,黃表紙和竹簽香燃燒的味道撲面而來,這是記憶里除夕夜最熟悉的味道,它沒有了平時祭祀時嗆人的烈性,而是多了幾分親切與柔和。正屋中堂處,父親已把爺爺奶奶的遺照擺好,并在桌上擺滿了炸供以及水果供。香爐里三支竹簽香齊頭并燃,煙霧氤氳里,一張鑲有黃邊的紅色紙張異常明顯。上面寫著一排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這種簡單的家堂是近親族譜,老人們都稱它“主(音譯)子”。
大年三十臨近中午,村里每戶家中老大或獨子,便要開始“請老人家”也叫“請家堂”。請之前,需先拿出家中族譜,族譜上基本都是自己的近親。年齡大一些的老人,會往上多供奉幾輩,而年輕人大都供到曾祖父這輩。擺上供品后,便拿上黃表紙或三支竹簽香、一掛鞭炮、三個二踢腳去祖墳。來到祖墳,點燃鞭炮、黃表紙、竹簽香,嘴里念叨著先人們尊稱,請其回家過年。之前請先人回家過年,有很多說道,過程繁瑣,現(xiàn)在都被年輕人簡化。待黃表紙燒完,便拿著竹簽香,向家走去。有的竹簽香也不拿,就念叨幾句便向家走去,先人們跟沒跟得上就無從得知了。
回到家,把竹簽香插于供品處的香爐里,在桌前的火盆里,點燃黃表紙,磕上幾個頭,便是把老人家請了回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一家老小算是團圓了。包完餃子,第一份餃子供奉天地諸神,第二份餃子供奉列祖列宗,第三份餃子我們才吃。我坐在族譜旁邊的餐桌上,邊吃著餃子,邊望向族譜,內(nèi)心有一種說不出的安適感,像是列祖列宗真在我家過年一般。
供桌上,擺滿了供品與熱騰騰的水餃,香火煙霧繚繞。供桌下,火盆里是燃燒殆盡的黃表紙,灰燼輕飄飄地浮起落下,演繹著一種特殊的歡快。族譜上,是一整排用毛筆字寫下的名字。所有男性祖輩都是全名,而女性祖輩則都是姓氏而沒有名字。從這點看出,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還是沒有完全消逝。不管他們有全名還是姓氏,我對每個名字都倍感親切,哪怕很多祖輩我從未見過面,但我身上流有他們的血,長有他們賜予的骨肉。
飯后,我坐在沙發(fā)上,開始研究每個名字,不時地問父親,關(guān)于這個名字背后的故事。父親很樂意回答我的問題,或許這是所有祖輩都希望將來有晚輩還記得自己。十幾個人的名字,相聚在這二十厘米見方的紙片上,每個名字都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都有一場完整的人生,一段與眾不同的故事。他們都曾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哭過、笑過、鬧過、真真切切地活過。他們互相有交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個人都和我有著血肉之親的關(guān)系。
爺爺奶奶的名字是完善的、鮮活的,很形象地存在。奶奶已去世八年之久,爺爺去世兩個年頭,即便沒有遺照,我也不會忘掉他們??粗棠痰倪z照,照片曾做過修飾,來我家拜年的族親們都說不像奶奶了,但在我看來沒有什么變化。爺爺照片拍得很真實,和他生前一模一樣,帶著一股“氣人”的勁頭。我和爺爺?shù)娜松壽E重合三十多年,但我跟爺爺?shù)墓适聟s不多,由于他脾氣比較怪異,我們之間始終沒有太過親熱。
曾祖父的名字齊玉貞,我很熟悉,但從沒見過他的面。聽母親說:“她與我父親結(jié)婚四個月后,曾祖父便病逝了,母親也只見過他兩次?!痹诟篙吅妥孑叺闹谎云Z里,我了解到,曾祖父是一個脾氣很犟的人,人送外號“憋棍”。具體有多犟,我不曾見識,但和村里老人聊天說起曾祖父,看他們的表情以及言語,再想到爺爺和小叔的犟脾氣,我大概也能猜到。
曾祖母齊吳氏,趙官屯鄉(xiāng)吳小莊人士。我對曾祖母不陌生,她病逝于我六七歲時。小時候由于奶奶不看護我,曾祖母便擔起了看重孫子的責任。我與曾祖母之間發(fā)生過很多令我至今難忘的事。曾祖母幫我看書包、曾祖母顫顫巍巍地站在炕上,摘下炕頭上方懸掛在梁上的籃子,給我拿三爺爺家小姑買給她的餅干、曾祖母被餓哭,我跑回家找母親給她煮荷包面、曾祖母病逝前天晚上,我站在床前看著她以及她的喪事至今記憶猶新。但唯一遺憾的是,我怎么也記不起曾祖母的模樣,她在我腦海里始終只是一個模糊的面影,像是一個無法聚焦的鏡頭,只能得出大概輪廓,卻不能得出清晰模樣。我曾多次向三爺爺、二爺爺,詢問是否有她老人家的遺照,每次都是無功而返。即便如此,至今我都感激曾祖母,她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一個人。
紙張中心是齊瑞海之神位,他便是我高祖父。這個名字以及這個人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我對他的了解,源于去年秋后,我打算寫一篇關(guān)于曾祖母的回憶文,同時也想找到曾祖母的遺照,以解心中遺憾。我找到二爺爺,向他詢問關(guān)于曾祖母的事,從而延伸到了高祖父。高祖父是一個比較憨厚老實的人,沒有什么文化,老老實實的莊稼人。同胞兄弟齊瑞湖有些文化,是拿筆桿子的人,那個年代,在村里能寫會算的人很受人尊重。而高祖父沒有文化,當看到兄弟受村里人尊重,內(nèi)心還是有些許的自卑,常說“人還得識點兒字,不識字,沒人拿咱當回事兒”。我沒有深挖高祖父的故事,恐怕他老人家也不會想到,幾十年后,會有一個玄孫為他寫下這段故事。
高祖父的妻子,高祖母齊楚氏,原丁塊鄉(xiāng)三圖里人士竟與我姥爺同村。我對她的了解,同樣是打聽曾祖母時,在二爺爺那里獲知。我雖從未見過這位老人,對她當然知之甚少,能了解的也就這些。我身體里流有她的血,我卻無法寫出她的故事,算是小小遺憾吧!后來通過二爺爺我打聽到她娘家的祖宅。待去了之后,由于時代變遷,宅基翻蓋,到最后也沒能確定哪一座是她真正的祖宅,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高祖父右側(cè),齊玉祥之神位與我曾祖父是親兄弟?;蛟S是旁系原因,我對他老人家了解更是知之甚少,包括其妻齊李氏更是一無所知。但他的大兒子齊訓孟我倒是了解幾分。他與我爺爺是叔兄弟,是一名抗美援朝退伍軍人,但脾氣極其暴躁,性格也犟,愛罵街。小時候,只要聽到屋后有人罵罵咧咧,不用猜肯定是他,至今也不知道他罵得具體是誰,有時候也罵自己。聽父親說,他以前有過妻子,個子高高的模樣長得也標致,但后來走了,或許是受不了他的脾氣吧!我這位旁系爺爺因是退伍老兵,每月有政府補貼。八九十年代生活條件艱苦,但他的小日子過得相當滋潤。每逢周邊集市,他都會買些油條吃,讓我一直羨慕不已。每年過年,我們都會去給他拜年,他會端出一些糖果讓我們吃,我很多時候不敢去拿?;蛟S是當過兵原因,小小的院子里包括土制的北屋里,打理得干凈整潔,有時也會養(yǎng)上一兩只羊解悶。由于他性格怪異,兄弟們間以及村民跟他都不怎么親熱。但每當他生活中遇到困難時,我父親都會挺身而出。
齊訓銀與齊訓孟是親兄弟,我這位旁系爺爺與其妻齊劉氏育有八女二子十人,族親中子女數(shù)量之最。我對他們的印象和對我爺爺奶奶一樣,即便沒有遺照,依舊能清晰記得他們的模樣。這位爺爺個子在族親中最高,人也和善,不喜不怒,臉上始終掛著淺笑。而奶奶話多愛開玩笑,看人也親熱。我對她印象最深的是,每次見了我,都大老遠喊:“冬陽,領(lǐng)家媳婦來了嗎?一定要找個漂亮的大小姐?。」备愕梦夷樇t脖子粗。由于是旁系族親,不便涉及太多隱私,這里就不過多贅述。
初一早上起來,我整理好衣冠,來到家堂前,對著列祖列宗的簡約牌位,莊嚴地磕了三個頭。來拜年的族親,當看到供桌上有其父親、祖父也會跪下莊嚴地磕三個頭。初一下午四五點鐘,族親們就開始去“送老人家”也叫“送家堂”。先人們過完年,便要把他們送回去。拿上一方便袋黃表紙、幾掛鞭炮、幾個二踢腳,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地向祖墳地走去。
請家堂和送家堂不同。前者只需到自家祖墳上請來便是,而后者則需要在每家旁系族親祖墳上,都要燒上一些黃表紙,點上一掛炮,以示尊重。以前都是大年初二早起送家堂,由于早上太冷,改在了大年初一下午送。村子周圍的田地里,東一群西一幫的村民,提著方便袋,穿梭在麥田之間。不一會兒,每處墳地周圍鞭炮轟鳴,空氣里再次充斥著黃表紙燃燒的氣味。硝煙繚繞里,我仿佛看到了先人們,心滿意足地走回屬于祂們的地方。
民間說“臘月底,上墳請祖擺大供”。在年輕人眼里,或許“請家堂”只是一種形式主義,仔細想來,這也是一種傳統(tǒng)文化傳承,體現(xiàn)出“百善孝為先”的思想,圍繞“忠孝節(jié)義”四字主題,是生命繁衍、親情延續(xù)、樹大不忘根的傳統(tǒng)美德。送完最后一家,回來路上,族親們說說笑笑,各回各家,為初二上墳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