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臨近九三年春節(jié)，下飛機(jī)就聽見零星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金鳳凱坐進(jìn)來接他的轎車?yán)?，歸心似箭，忍不住催促司機(jī)快點兒，“路上又沒有啥人，墨跡個啥？”司機(jī)給他父親老金開車多年，兩人早就熟識，也不慣著他，“若是弟妹在車上，你就不催了。巴不得，馬兒啊你慢些走呀慢些走，路上有冰哩，兄弟?！?br />　　 一句話說得金鳳凱不好意思了，老老實實地呆著，眼前浮現(xiàn)出妻子的美麗容顏。他和她就屬于一見鐘情型。那年，他剛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青澀懵懂，被人介紹相親，才看一眼就認(rèn)定了她。顧盼生輝，搖曳生姿，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她屬虎，卻一點兒也不兇。隨后兩人訂婚，結(jié)婚，后育一子，小名石頭，一切順利美好得不可思議。她一米六，自己一米八三，恰好對應(yīng)了伊麗莎白二世和菲利普親王的身高，她如春柳般溫婉和順，明艷動人，帶出去很長臉。據(jù)岳母說，她生在黎明時分，落地后霞光萬道，金光閃閃，所以取名李明霞，霞字略嫌俗氣，叫黎明多好。曾有眼神挑剔的說，相比之下，她的個子矮了些，從那之后，她的高跟鞋就再也沒有離開過腳，害得他只要有機(jī)會天天晚上都幫她泡腳，捏腳，緩解疲勞，有什么不好嗎？老子愿意，娶了個恁好看的媳婦，咋疼都疼不夠呢。
　　 許繼花園別墅內(nèi)，富麗堂皇的金家客廳，張燈結(jié)彩，金碧輝煌，光和影映照出如夢似幻的人間仙境，室外寒風(fēng)刺骨，室內(nèi)溫暖如春，花香四溢。老金正親切地和親家拉家常，非常感謝李哥帶一家老小來給兒子接風(fēng)洗塵，人多就是熱鬧，歡聲笑語，讓這個家充滿了活力，生機(jī)勃勃。如今這天倫之樂，兒孫滿堂，我是沾李哥你的光了。你看石頭他們玩得多得勁啊，嘰嘰喳喳，爬高上低，追逐打鬧，我還有給他們斷不完的官司，哈哈哈。八九歲這個年紀(jì)，正淘氣頑劣，明霞帶孩子很辛苦，外面天寒地凍的，不去接了，咱就在家等著。鳳凱媽姓姜，晚輩都叫她姜姨，她正熱情地倒茶，拿飲料，招呼大家吃點心，不要客氣，隨便些，都是自家人，一邊嘮嗑一邊等。去飯店用餐不如在家方便隨意，有孩子，眨眼的功夫不見了，要時刻留心，不安全也不盡興。家里做飯的阿姨招架不住，從金伯瀚借用了個專職廚師，帶著他的徒弟下午都開始準(zhǔn)備飯菜了。
　　 確實都是自家人，明霞的父母，大哥一家，二哥一家。老金說他知道的是，他的太爺爺是個獵戶，常年穿梭于深山老林，靠打野味賣皮子為生，偶然遇到逃婚的女子才有幸結(jié)婚生子，從他那輩到石頭這兒，金家都是單根獨傳，戰(zhàn)亂是主要原因，東北那疙瘩生存環(huán)境也惡劣。七零年他們兵工廠從黑龍江阿城遷至河南許昌，他和老伴兒就沒打算再回去，老家沒啥親近的人了，親情寡淡。鳳凱也是只有一個姐姐，來許昌時，閨女鳳蘭和他戰(zhàn)友的兒子已有婚約，便留在了沈陽。叫孫子石頭就是希望他像石頭那樣堅硬結(jié)實，順利長大，結(jié)婚生子，把金家一脈傳承下去。石頭有這么多親人的呵護(hù)和陪伴，是他的福氣，也是金家的福氣。看著這么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那心里啊美滋滋的，人氣滿滿，福氣多多。姜姨說話讓人聽了也是十分熨帖，她說鳳凱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沒少挨打，結(jié)了婚就安生了，本分了，走上正道了，有責(zé)任有擔(dān)當(dāng)事業(yè)有成，這都是媳婦帶來的福氣。咱李家這邊兒的人，住得又不遠(yuǎn)，歡迎常來坐坐，嘮嘮磕兒，吃個便飯。這快過年了，我這當(dāng)奶奶的給孩子們也準(zhǔn)備了點兒禮物，人人有份，走的時候記得帶上。
　　 明霞的兩個嫂子面帶微笑，說著恭維的話感謝的話，心里卻滿是羨慕嫉妒恨。人家命咋恁好哩，在娘家被捧在手心里，到了婆家被捧到了天上，還得富足美滿，看看，隨便一個瓶瓶罐罐，不是鈞瓷，汝瓷，就是景德鎮(zhèn)。大嫂厚道老實，不善言辭，存在感不高。二嫂則精明能干，伶牙俐齒，最是意難平。論家世背景，個人能力，文化程度，她李明霞哪一點比得上我？不過在機(jī)械廠當(dāng)了個工具庫保管員，讓工人拿著工牌換領(lǐng)鉆頭，滾花刀什么的，是個人都會干，就憑著臉蛋漂亮，一步登天了。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過關(guān)斬將，從初級會計到中級會計，高級會計，再到會計師，工資不過幾百元，人家金鳳凱自從工資年薪制直接以萬為單位了，簡直是坐上了火箭。攆不上，壓根攆不上。你有個摩托車不假，人家開的是四個輪子的越野吉普。等你用上燈泡還怕費電的時候，人家又開始點蠟燭了，說是燭光晚餐。等你把金項鏈掛上脖子，人家又開始香薰美體了。剛裝上電話，人家用上了會移動的，別在后腰，像極了黑社會老大，那價格相當(dāng)于把一套商品房別在了后腰上，這夫妻倆還是兩套，又不做生意啥的，成了夫妻專用熱線，白天黑夜黏在一起還不夠，上著班還見縫插針付費說幾句悄悄話。真是嘚瑟得不能再嘚瑟了。
　　 外面汽車?yán)嚷曧?，回來了。生活需要儀式感，明霞手持鮮艷的玫瑰花走到了客廳門口。
　　 鳳凱下車飛奔過來，“達(dá)令，我回來了?！?br />　　 “老公辛苦啦?！?br />　　 男人接過花，一把抱過妻子，深情擁吻。
　　 老金兩口子臉上寫滿開心和幸福，李家人這臉上就有點兒尬，眼光不知放在何處是好。二嫂悄悄踢二哥一腳，率先鼓起掌來，“好，真好，真是幸福的一對兒?！?br />　　 小侄女深得二嫂真?zhèn)鳎吲d地嗷嗷直蹦，“電視上就是這個樣子的。”
　　 老金年輕時帶著老婆孩子在國外進(jìn)修學(xué)習(xí)過，不止會嘰哩哇啦說幾句俄語、日語、英語，受西方文化禮儀熏陶，自己老成持重，但對兒子當(dāng)眾秀恩愛的行為十分認(rèn)可，愛自己的家人就要說出來，表現(xiàn)出來。姜姨更甚，若是某天他們只顧甜蜜地說話，沒有親吻，或者只是敷衍地親了一下，沒有那種含情脈脈，就會心生疑竇，你還有啥不滿意的，王八蛋，咋讓老娘成天操不完的心呢？
　　 鳳凱給每個在場的人打過招呼，老金致祝酒詞，宴會開始?，F(xiàn)場氣氛十分活躍，一派喜氣洋洋。
　　 鳳凱跟二哥碰杯時說，“二哥，我聽說你又漲工資啦。有錢了也給二嫂買束花，偶爾表達(dá)一下嘛?！?br />　　 “不買?！倍缧宰又?，實話實說，“我要買了花，得這樣送?！彼b作手持鮮花的樣子，把胳膊伸出老遠(yuǎn)。
　　 “干嘛這樣？自然些。”
　　 “你二嫂那二蛋脾氣，哪兒會舍得讓花這種錢，接過花兒一把甩在臉上，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臉上要是掛了彩，家里又沒有養(yǎng)貓喂狗，出去都沒法兒說。”
　　 大家哈哈大笑，表示理解。
　　 席間，老金叮囑兒子，“過了春節(jié)再出去把媳婦帶上，兩地分居像咋回事？家里有我和你媽呢。到明霞領(lǐng)導(dǎo)那里走動走動，給她請個假。在國外的花銷咱自費，別在乎那倆錢，錢就是為人服務(wù)的。若是在日本，男主外，女主內(nèi)，政府的稅收和福利政策就不支持已婚女士工作，就是在家做個飯，打掃衛(wèi)生，插花什么的?！?br />　　 鳳凱欣然同意，明霞不上班時，她的工作旁邊量具庫保管員能輕松代勞，想請假并不難。他說，“爹地，我準(zhǔn)備給咱家也裝上電梯，設(shè)計圖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br />　　 “你家才三層。”二哥的驚訝不適時宜地蹦出來，下面又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腳，二嫂說啦，“那就不會做個小點兒的?！?br />　　 鳳凱笑了笑，繼續(xù)為大家解說，“小型家用電梯，不占地方，上下搬運物品，上下樓梯，方便快捷，省時省力，電力驅(qū)動，操作簡單明了。明霞愛穿高跟鞋，這成天樓上樓下的，不小心崴了腳咋辦？”
　　 老金樂了，“哈哈，算你小子有心，這主意不錯。干！”
　　 宴會結(jié)束，老金再次對來客表示感謝，并親自送出大門之外。
　　 回去的路上，二哥說，“被邀請白吃白喝，送了這么多東西，還被人家真誠地表示感謝，感覺怪怪的?！?br />　　 二嫂搶白道，“問題是你再吃幾次頓也是白瞎，沒一點兒長進(jìn)。你看鳳凱那言談舉止，儀表風(fēng)度，紳士一般。你呢？說我二蛋，你就高尚啦？把我貶得一文不值你就上去啦？你的素質(zhì)和涵養(yǎng)就提高啦？嘁！”
　　 2
　　 九五年的春天，當(dāng)《春天里的故事》唱遍大江南北，歌頌鄧公豐功偉績的時候，老金這位為我國第一代保護(hù)繼電器的開發(fā)研制，做出卓越貢獻(xiàn)并不算老的人，因腦卒中不幸離世，尚在任并未退休，上至政府重要領(lǐng)導(dǎo)，下至車間員工，各新聞媒體，來吊唁的人成群結(jié)隊，葬禮十分隆重，到處都擺滿了花圈和挽聯(lián)。
　　 大姑姐回來奔喪，見弟媳婦一個勁兒地哭，比她這個親閨女都哭得痛，對弟弟說，明霞見識短淺，性情單純，沒有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看來這事對她觸動很大，你好好勸勸她，開導(dǎo)開導(dǎo)，這是自然規(guī)律，我們能做的就是接受現(xiàn)實。
　　 很難接受，無論如何勸解，明霞整天都是渾渾噩噩，精神恍惚，走到哪里都有公爹的開明睿智，老成練達(dá)，慈眉善目。再怎么權(quán)高位重，飛黃騰達(dá)，死了不都是一捧灰，活著什么意思呢？
　　 姜姨突然失去了丈夫，怕她失落難過，明霞對婆母十分關(guān)注，抽出更多的時間去陪她。某天，婆媳倆在客廳閑話，“鳳凱在樓上忙什么呢？”
　　 “換了個配置高的電腦，在書房搗鼓呢?，F(xiàn)在辦公都用電腦了，他辦公室新分配來一個女大學(xué)生，專一往上面輸送文件，查找起來快速且準(zhǔn)確，可方便了?！?br />　　 姜姨不高興了，“辦公室都男的，咋能讓一個女的在那里晃來晃去?！?br />　　 第二天，金鳳凱上班的時候就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辦公的地方一夜之間被分成設(shè)計科〔一〕，設(shè)計科〔二〕，新來的女同事被分到了隔壁。
　　 歇著沒意思，上班去，上了班更加孤單。廠里的姐妹湊在一起八卦，說家長里短，無一不是在交流與他人斗智斗勇的心得和體驗。公婆如何如何封建偏心眼，男人如何沒用沒情趣，孩子如何如何不聽話氣死人。明霞無話可說，她的婆婆除了好唱二人轉(zhuǎn)就是扭秧歌，無論走到哪里，音樂一響，走的步子都是舞步，步步踩在鼓點上，這也不是毛病啊，誰還沒個愛好。老公帥氣多金，對自己非常疼愛，這些年上班都沒有滿勤過，凈是跟著他出差去玩了。兒子果然跟石頭一樣，健壯結(jié)實，學(xué)習(xí)成績名列前茅，從來沒有被老師難為過。至于娘家兩個嫂子經(jīng)?？椭拢拍溉詢烧Z輕松擺平，每一個兄弟姐妹都是父母留給自己的最大財富，相互扶持幫襯才是，不要那樣小氣，咱又不用爭名奪利，掙錢干嘛，就是花的，大家開心就好。
　　 她和丈夫像是生活在童話里的才子佳人，男的負(fù)責(zé)賺錢養(yǎng)家，女人負(fù)責(zé)貌美如花，金錢，愛情，親情，她什么都不缺，她的空虛寂寞、煩惱糾結(jié)、困惑無助不可說，不能說，不必說，說出來更像是矯情，是顯擺她的與眾不同。她不可以委屈，抱怨，憤世嫉俗，她是誰？她像花兒一樣美艷嬌嫩，安享尊榮，像皇親貴胄一樣尊貴，錦衣玉食，十指不沾陽春水，享受著周圍無數(shù)人的仰視。她為什么不開心，不快樂？
　　 為了讓明霞快樂起來，鳳凱接受了母親的建議，開車帶上妻子出門自駕游。不到一周時間，兩人就回來了。
　　 姜姨關(guān)切地探問兒子，“咋不多玩幾天，這么快就回來了。”
　　 “青山綠水不假，同時也是窮鄉(xiāng)僻壤啊，你家媳婦不看風(fēng)景，一路撒錢扶貧去了，帶的錢都快花光了，不回來咋辦？我說公司有事催我了。路上那些要飯的，乞討的，衣不蔽體的，身有殘疾的，老弱婦孺，她都可憐，同情，愛心泛濫，說她小時候就是這樣，吃不飽穿不暖，一個雞蛋她媽能平均地切上四牙兒，大哥一牙兒，二哥一牙兒，她兩牙兒。冬天里手腳耳朵凍得紅腫開裂起疙瘩，被窩里暖熱了，又疼又癢，揉啊捏啊，不能撓，癢得睡不著覺，那淚水是嘩嘩地掉。我杵在哪兒干嘛？掏錢吧?！?br />　　 “俺媳婦菩薩心腸，嘎嘎地好吶。這一路上辛苦勞頓，我去給她備一份兒宵夜，一會兒你給她捎上去?！?br />　　 “媽，我那份兒呢？”
　　 “你？！自力更生?！?br />　　 “田阿姨呢？”
　　 “明霞不喜歡一個外人在家里晃悠，我給辭了。換成了鐘點工?！?br />　　 明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孤單，迷茫，敏感多疑,總感覺她一個人走在無邊無際的舞臺上，在聚集的鎂光燈下蝺蝺獨行。又感覺被人遺忘在了一個孤獨的高峰，四周黑暗一片，腳下是深不可測的溝壑，稍不留神，她的高跟鞋就會帶著她跌落下去。無形的壓力讓她喘不過氣來，鳳凱明明給她做了一個安全牢固，萬無一失的，光可鑒人的鐵籠子啊，她按幾樓？按鍵在哪兒？怎么是血紅的眼睛？轎廂分明不大，為什么摸不到邊兒，什么也抓不住，她驚恐，慌亂，竭斯底里尖叫，無人回應(yīng)，無處可逃，縷縷藍(lán)光時隱時現(xiàn)，血紅的眼睛躲在暗處伺機(jī)窺探，凝視，仿佛隨時都會撲上來，把她撕得粉碎，化為灰塵，煙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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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霞抑郁了。得到信兒的李家人如臨大敵，輪番上陣提供自己的看法和解決方案。都勸她不要想太多，凡事不要太認(rèn)真，太執(zhí)著，那樣苦的是自己，累的是自己，稀里糊涂地過，沒心沒肺地活，才是最好。二嫂這個娘家撐腰人為了更方便地出入金家，申請到許繼花園附近的建行營業(yè)網(wǎng)點上班，隨時關(guān)注治療進(jìn)程，那一口說辭也是擲地有聲，不容置疑。既然花無百日紅，你老了，他金鳳凱不老，吃唐僧肉啦？李夫人說以色侍君，色衰而愛馳，確實有這一說，漢武帝后宮佳麗三千，爭風(fēng)吃醋，爭權(quán)奪利那是必然的，他金鳳凱的佳麗在哪兒？他的后宮只有你，除非你拱手相讓，這江山坐得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敢在外面尋花問柳？看他有沒有那個膽兒，那是引火燒身，自毀前程，他心里不明鏡兒似的。這點兒你放心好了，他媽那一關(guān)他都過不了。姜姨是多明事理的人啊。但凡你有一點兒不舒服，他跑得不夠快，表現(xiàn)得不夠積極，我們都不依他。這又是說到哪里去了？啥無才無德，無功無祿，你生了個兒子，金家祖宗八輩兒都得感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