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遠去的歲月,老去的宅(散文)
多年前,父親在老宅上一氣翻建了八間新瓦房。
說起這老宅的來歷還有一段曲折的故事。解放前我爺爺和奶奶逃荒逃到了奶奶的娘家,剛巧她娘家人被北山里的土匪綁架,奶奶拿出洋錢幫著娘家贖出了人。事后,因為奶奶娘家里值錢的東西已被土匪勒索一空,他們就用這片宅基地抵還了奶奶的洋錢。
那時老宅的東邊還是一片菜園,菜園的周邊有彎曲的深溝,下雨時雨水會順著深溝流淌到村后的汪塘里。溝邊有花椒、刺槐、構樹等野生的雜樹,裸露的樹根扭曲著扎入水溝里,看上去有荒涼也有不甘的掙扎。溝里長年覆蓋著野草與樹葉,讓人擔心會有蛇類藏在里面。這還不算是最嚇人的,最讓人害怕的是溝邊及菜園里還有大大小小的墳墓,年代久遠的墳墓因無人打理已退化成地面上的土疙瘩。無人記得這些墳墓的年代,誰也說不清下面埋的是何人。那些與墳為鄰的日子沒有磨煉出我的膽量,竟讓我在成年后比別人更多地糾結于生與死的思考,常擔心著那些依土而活的人,又改變不了什么,心情便時常憂郁著。
父親在老宅上翻建好后瓦房后,走在村里時常會引來一片羨慕:二哥好厲害啊,過去的土財主也難有這么敞亮的瓦房。父親聽后總是微笑著點頭算是回應,他是個低調的人。
父親建房的本意是給兩個兒子準備的,我們兄弟倆將來每人一套。給孩子準備好房子,父親也算是完成人生中的一件大事,至于他和母親將來住在哪他從沒有考慮過。父親沒有想到我能考上學而離開家鄉(xiāng),到城里生活自然是用不到這瓦房了。二弟家的大侄女降生到我家后,他還想再生個男孩,便只好逃離瓦房加入了盲流大軍。他在北京修過馬路,在淄博學過修汽車,又到南方去干過廚師,最后又去做蔬菜生意。那些年為了掙錢,弟弟的足跡輾轉各地,其中的甘苦也只有他自知了。在外時間久了,生活習慣也隨之發(fā)生了改變,故鄉(xiāng)在心里反成了陌生的地方。他再也不想回到鄉(xiāng)里守著幾畝田地,過著僅夠溫飽的生活。八間瓦房由父母住著,他們無論如何也用不了。除了年節(jié)時我們回家時能熱鬧幾天,其余大部分時間都是空著的。
我在徐州實習時,幾個要好的同學好奇地隨我來到了老家。新鮮的農家菜讓這些城里同學一時忘了城鄉(xiāng)生活上的差別,也忘了南北口味上的差異。恬靜的鄉(xiāng)村生活,各式各樣的農具,讓這些城里同學臉上漾溢著新鮮的好奇,也打破了農家小院里長時間的冷寂。夜晚我們在瓦房里打好的地鋪上席地而眠,盡管條件簡陋,大家竟酣然入夢。這次也是農家瓦房自建成后少有的熱鬧時光。父親多年后還不忘向我打聽那些同學的情況,他喜歡有文化的人,這些同學在他建造的房子里住過,無疑是件令他十分自豪的事。
村莊在一點點地擴大著,菜園及周邊的那些墳墓或被遷走、或是永久地掩埋于地下融入了泥土。在墳旁或墳的舊址上,新的住宅如雨后春筍般不斷地涌出,并且這些新房的樣式由瓦房到一層的平樓,后來又發(fā)展為二層三層的小樓,近年別墅式的洋樓也出現(xiàn)了??粗切┥l(fā)著現(xiàn)代氣息的新樓,誰還會記得它們的下面曾有墳墓。父親的八間瓦房早失去了原先的光彩,在一片新樓中顯得卑微寒酸。有一年我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院子里用了幾十年的石磨被黃土埋了半截,院內抬高了有半米。因為抬高了地面,西邊三間屋子內的水泥地坪被厚厚的泥土所覆蓋,地面又回到了原始的泥土地面,走在坑洼不平的屋內讓人極不舒服,最讓人難忍的是大風時的塵土飛揚。東院五間房子內雖沒有墊土,但屋內要比院子矮了有半米,進屋時要側著身子讓一只腳先落地,人才能平安地邁進去,進屋就像鉆進地窩子。院子里的變化讓我疑惑,父親解釋道,現(xiàn)在新建的宅院一家比一家高,咱們不墊高院子,就要泡在水里了。墊高院子需要大量的泥土,我深知父親過日子的節(jié)儉,他是不可能花錢讓人送土上門的。我的心里變得沉重起來,不敢詢問父親是怎么運來的土,那些泥土讓他跑了多少路,又讓他撒下了多少汗水。老宅像漂洋于時光海洋里的大船,父親駕駛著它穿越過一個個生活中的波濤,竭力讓它平穩(wěn)地載著全家前行。
雨后南面的院墻傾斜了,怕墻倒塌時砸到人,父親用水泥桿臨時支撐著歪斜的院墻。破敗的場景讓人不忍看下來,我拿出錢讓父親請人修理,順便在院子里鋪上水泥地坪,這樣雨天時他們就不用踏行在泥濘中。然而父親僅僅修了院墻,修墻的師傅們曾主動提出用水泥鋪平院子,但父親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父親后來向我解釋道,水泥會隔絕了地氣,這樣的土地就成了死地。父親一輩子生活于鄉(xiāng)村,他的眼界也局限于鄉(xiāng)村,他的思想也難免不受那些風水先生的影響,導致他一生相信風水學說。居家過日子誰不把自己的院子鋪成水泥地平,看著舒心,雨天時生活也方便。這世上如果有風水,干凈衛(wèi)生不就是最好的風水嗎。我想,怕影響風水真是父親不鋪水泥地坪的理由,還是他怕多花了錢。
見兒孫們鳥兒似飛出,再沒有回到老家生活的打算,父親就在沒有住人的東院里種上了各種蔬菜。他把院子分成了一個個一米寬的長形方塊,隨著節(jié)氣的變化種著不同的時令蔬菜。院子的中央先是種了一顆山楂,山楂樹死后又換成了石榴樹。父親常講道,有位舅老爺病重時不能吃飯,他家人每天就過來摘一顆石榴給他吃,吃到二十一天時舅老爺就走了。從父親的言語中不難聽出那棵石榴在他心中的地位。院子四周的墻邊則種了南瓜、絲瓜和柴梅豆。每次我快離家時,他都會準備好成袋成袋的各種蔬菜?!安碎L得快,怎么也吃不了,你就多帶點吧。在咱這偏僻的地方,拿到集市上也賣不了幾個錢?!迸挛也灰牟?,每次他和母親都是喋喋不休地勸說。
深秋時節(jié),晶瑩的露珠掛在肥嫩的韮葉上,看上去愈加鮮嫩,韮菜并沒有因天氣寒冷而失去勃勃的生機。我勸父親用塑料布苫上,這樣一個冬天新不缺鮮韮菜了。他覺得這個辦法很好,還把一旁的辣椒也苫上了。除了在院子里種菜,父親還種著五畝糧田。我勸他把五畝糧田租出去,年歲大了體力不濟,在東院里種點菜自己吃就行了。我們兄妹幾個湊一點就夠他們生活的了,既使他們天天吃肉,又能花多少錢。
父親聽了每次都會點頭答應著,過后依然會認真地種著他的田地。同時,八間屋子里也被他塞滿了舊物。東院的五間屋內,存放著舊的門板、竹梯、板車、竹桿,老式的犁鏵、播種的耩子,還有工地上退下來的殼子板、鋼筋頭、撬棍等。稍值錢的東西有成卷的水管、澆灌機、玉米脫粒機、成盤的銅線鋁線等。他甚至還收藏了編織藍子用的藤條,鄉(xiāng)村里運送東西早已用上了電三輪,誰還用籃子呢。滿屋的舊物能開一個不錯的民俗博物館了。
西院的墻邊是成堆的塑料桶和酒瓶,這些是父親喝過酒留下的酒桶酒瓶。陪伴著一個個平凡的歲月,溫一壺老酒借以驅走身上的疲乏,一直是他最喜歡的事。我們勸他少喝,喝多了傷身。他競辯解說,能有酒喝說明我這日子過得還不錯。在他心里已把喝酒當成了衡量生活好壞的標準。桶堆旁邊是喂雞喂狗的食盆,時常會雜亂無章地擺放著五六個,這些塑料食盆是他在工地上撿來的。墻角的一攤沙子上擺放著鋼管、塑料管竹桿及破盆爛鍋之類的東西。院子西側有他騎爛的三輪車,大門西旁也躺著的一輛不能轉圈的舊三輪,每次我都說門西旁的那個破三輪妨礙我停車讓他賣了,但他嫌上門收破爛出的價錢低而一直拖延著。大門的門樓里有半袋半袋喂雞的糧食、有裝過化肥的編織袋,也有用編織袋改成的兜子。蓋糧食的大塊塑料布這里藏了一堆那里掖了一塊,大風一吹,那些編織袋塑料布便嘩啦啦地從各自的巢穴里殺出,瞬間便布滿了院子,在院子里狂舞著。這不禁讓人想到了《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里的場景,不同的是在詩歌里被秋風吹走的是茅草,而老宅里隨著大風狂舞的是塑料布和編織袋。
由于沒有衣柜,父親一直把好的新衣服放在床邊的箱子里,長年累月也不見他翻動過。穿爛的衣服則擺放在箱子的最上邊,盡管爛了他還一直在穿著。我?guī)プ≡簳r,替他刮凈了胡須,給他換上了一身干凈的新衣后,他整個人瞬時便有了精神。我夸道,這個帥老頭怎么看都像個干部呢。父親笑了:在好的衣服一進農田就臟了,農民嘛就該有農民的樣子。父親長得不算丑,只是他的生活環(huán)境與生活觀念讓他不想在穿戴上多費心思。
屋里屋外全是積攢的舊物,好好的宅院硬是讓父親變成了破爛場。都說破家值萬貫,而老宅里的東西雖多卻并不值幾個錢。父親沒有多大的本事,他一直在用勤勞與節(jié)儉盡心為子孫積攢著點滴的財富,子孫才是他活著的意義,那些東西更多的是父愛的見證。其實細看留守在鄉(xiāng)村里的那些老人,他們何嘗又不是和父親一樣。依靠著有限的土地,他們活得很難很難。
我們在老宅里忙了兩天還是沒有收拾好父親留下的破爛。父親一生愛看書,在這些破爛中我們獨獨留下了他看過的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