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紫的黑(散文)
一
溪邊一棵樹。樹頂一條路。路旁一座房。房里一個人。
人是女人,名字叫陶花,是我堂叔的媳婦,我叫她嬸。
嬸是瑞安人,海邊出生,水里長大,身材窈窕,明眸皓齒,猶如海上生明月。操一口波浪腔,說起話來,珠圓玉潤,舒緩而遼闊。有文化,會拉琴,會唱曲,是個一顧傾人心,再顧傾人莊的妙人兒,人稱舟浦頭枝花。叔叫王聰勇,五官端正,心靈手巧,是個篾匠,腦袋很聰明,人卻只聰不勇。不知咋的,好端端的一個男子漢,他平時在村里總是顯得比別人要矮一等,夾著尾巴做人,唯唯諾諾的,沒一點血性。
一只窩囊的山雀兒,居然娶了個美人魚當(dāng)老婆,怪不?
于是,她們的婚姻就成了一個謎。大家紛紛去猜,猜來猜去,最后成了眾說紛紜。有人認為:她是被叔拐騙來的。有人認為:她倆本就屬于親戚加娃娃親。還有人說:她是被叔用大把鈔票買來的。其實吧,大家說的都沾點邊,就是不全面。真相是——嬸確實是叔的遠房親戚,但并非娃娃親。
那年夏天,叔去嬸家補篾簟,恰逢她家里遭大禍,正值墜入深淵。誰能想到呢,嬸的父親居然是個潛伏在大陸的軍統(tǒng)特務(wù),被公安逮住一槍爆了頭。她去野外收了尸,卻遲遲難以下葬。結(jié)果,是由叔出的錢,才了結(jié)了此事。叔回家前夕,對嬸說:表妹,你還是嫁給表兄吧。嬸從未到過舟浦,不知深淺,有些忐忑。叔這人有個特點,他在村里是枚蟲,到了外地就是龍。他哄道:我家住在大江邊,我爸是個大官頭,我是個大篾匠,賺大票子,住大房子,走大街路,吃大米飯,你一個特務(wù)囡,像我這樣的人,你不嫁還想嫁誰?他說相聲似的,一連說了“七個大”,立馬就把嬸整蒙圈了,咬咬牙就和叔睡在了一起。
不曾想,一來到舟浦,她的肚子都悔青了。叔所說的大江,竟是條遇旱則涸、遇雨則澇的”蓑衣坑”,雅名柳溪,窄窄淺淺的一彎水。溪邊有墻坎,鵝卵石砌的,兩三米高,坎上踏步斜跨,沒有柳,惟有一株老桃樹。所謂的大街路,是一條隨水蜿蜒的石頭路,一米多寬,凹凸不平,遇到條狗,都要擠著走。屋是一斗小黑屋,地面筑烏泥,頂上蓋青瓦,矮矮的,沉沉的,像座荒涼的小廟。最可笑的就是所謂當(dāng)大官的公公了,他竟是個富農(nóng),而且早就騎著灰鶴富到天上去了。
不過,嬸還是挺有良心的,即便是被叔忽悠得想上吊,也沒怨恨他。她說這是自己的命。唉,生米煮成熟飯了,還能咋的呢。這些事,我是后來從母親口中得知的。對此,我堅信不疑,因為在村里,嬸唯獨與我媽最親。
二
嬸嫁到舟浦的次年開春,叔只身去了江西。他答應(yīng)嬸,要去賺很多很多的錢,給她蓋一座大房子,讓她過上好日子。臨行前,他領(lǐng)著嬸特地來我家辭行。
叔說:阿嫂,我不在家的日子,阿花就交托給你照應(yīng)了。
我媽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叔,又看了看嬸,意味深長地對嬸說:做女人難呀,臭了,會招蒼蠅,香了,會惹蜂蝶,要想落個好名聲,全靠自己呢。
嬸紅著臉說:嫂子,我懂了。
舟浦是個古村落,風(fēng)光秀麗,人丁興旺,美中不足的是物既不華天也不寶,是個處在山中小盆地上的窮窩子。村里的女人,不僅要負責(zé)家中的織,還須到田地里耕,全是苦瓜命,比青柿子還要澀。但嬸是一個例外。她除了在家里養(yǎng)養(yǎng)小雞,到屋邊種種小菜,從來不須去種莊稼,因為叔會賺錢,她不差錢。人家的柴禾都是自個到山上砍的,她家的炊煙是用錢買的,人家的糧食都是靠工分賺的,她是拿錢換的。人們都說,她是全村最幸福的女人,在家腳抖抖,吃喝不用愁。
嬸是一個下凡的仙子,在村里如同鶴立雞群,格外惹眼。這樣的人,是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的。
她的出現(xiàn),在剛開始的時候,有人歡喜有人憂。歡喜的,是心野的男人,發(fā)愁的,全是沒自信的女人。意外的是,時間一久陰陽便反了個背,女人們慢慢地喜歡上了她,男人們則漸漸暗恨起了她。嬸家的門,只為女人開放,男人的腳,門檻都不讓進。她終日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平時幾乎足不出戶,不食人間煙火似的,按現(xiàn)在的話說,是個地道的宅女。也許是緣份,嬸卻會到我家里來串門,隔三差五的。她一來,就會坐在紡車旁,擴起線股,幫我媽纏棉線團兒。纏完線,便開聊。她倆待在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悄悄話,一件不咸不淡的小事,也能說個大半天,聊得開懷大笑。
嬸特疼我,她每次來,總是夸我長得好看,機靈,還給我紙?zhí)莾?,說:嫂子,我以后若是生娒,如果長得像亮亮就好了。我媽說:狗亮有什么好呀,天天就知道哭,還會流鼻涕吹燈光籠。嬸蛾眉一揚,說:哪呀!亮亮虎頭虎腦的,多像一只小老虎??!然后她摸著我的頭:你說是嗎,亮亮,我的小月亮。在村里,誰都叫我狗亮,包括我媽,惟有嬸,稱我是亮亮,我覺得嬸比媽還要好。
嬸會打一手好毛衣。我十歲生日那天,她給我送來了生日禮物,是她親手織的:一件毛線衣,一頂小絨帽。那件毛線衣是彩色的,一圈藍,一圈白,穿在身上像熊貓寶寶,漂亮極了。那頂絨帽更漂亮,是天藍色的,有著尖尖的頂,頂上綴著一個毛茸茸的小紅球。嬸把小絨帽往我頭上一戴,拉著我的手問:喜歡嗎?我說太喜歡了。她又問:你喜歡嬸子嗎?我說喜歡。她瞧了我媽一眼,說:亮亮,你拜嬸子當(dāng)親娘(干媽)咋樣?這事來的有點突然,但我毫不猶豫地說:好的,親娘。從此以后,嬸就成了我的干媽。
當(dāng)時,別看我小,心里卻長有了小眼睛,我之所以答應(yīng)得如此痛快,自有我的道理:一來是看上她溜溜的美,二來是看上她溜溜的話,三來是看上她溜溜的好??!至于她是個戴黑帽的特務(wù)囡,是我長大后才知道的。
三
自從認了親娘,我的唇上就再也不掛鼻涕了。她一來我家,就會把我摟在懷里,用臉貼我的臉。她的臉紅潤細白的,像桃花一樣美麗,我怕弄臟了她。
一日黃昏,我媽說:你親娘家里鬧賊了,她膽小,一個人不敢睡,你去陪她。我說:鬧賊應(yīng)該叫我爸去呀,我這么小,打不過賊呀,賊能怕我?媽一愣,莫名其妙地紅起了臉,厲聲喝道:瞎說,你爸又不是你親娘的親兒,你要是不去,誰去!我想,是這個理,遂背起小書包,臨了沒忘捎上那桿平時用來玩耍的紅纓槍。我家距嬸家不遠,出了老屋的門臺,沿著溪邊的石頭路走百來步,就到了。
嬸看到我,喜出望外,一進門就問我餓不餓?我說好像有點兒餓。兒時的我,正遇困難時期,扁瘦瘦的小肚子里滿是鬧騰不休的大餓蟲,饑餓感比來自北方的狼還瘋還狂。她“哦”了聲,點亮燈,把我的書包放在桌子上,說:亮亮,你先把作業(yè)做好,等會親娘就給你煮雞蛋。她家的燈,是習(xí)字燈,帶燈罩的,很整潔,不會冒黑煙,比我家的小油燈,明亮多了。
這是深秋,季節(jié)即將入冬。一鉤彎月,白白的,像一把銀鐮掛在窗外的桃樹梢上。天上的星,麻麻的,像三伏天的冰雹落在柳溪的水潭里。夜風(fēng)吹過屋頂?shù)耐邏?,呼呼呼,轟轟轟。幾聲狗吠乘著月色傳來,汪汪汪,汪汪汪。偶有夜行者從路上經(jīng)過,走得慢的,篤、篤、篤,走得快的,篤篤篤。舟浦之夜,萬籟俱寂。我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嬸坐在我的邊上打毛衣,相安無事。
咚咚咚!突然,一陣敲門聲驟地響起。我嚇了一跳,以為是賊來了,毛孔一聳,就滑下凳子想去拿紅纓槍。嬸拽住我,問:你拿槍干嘛?我說:賊來了,我拿槍戳死他。她“噓”了聲,說:天還早,不是賊,賊是不會敲門的,你只管安心做作業(yè)。咚咚咚!敲門聲剛停下,又響起。嬸朝門口喊:誰呀?門外答:是我,找你點事。嬸說:有事明天再說,請回吧。門外說:是要緊事,你開開門。那聲音是壓低說的,很輕,但還是被我聽出來了。我見嬸仍然坐著不動,就說:親娘,你把門打開吧,這是孔德公呢??椎鹿撬拿嫖萑耍昵伊?,穿中山裝,梳大背頭,戴副眼鏡,會寫對聯(lián),會打算盤,是舟浦的紳士。嬸猶豫了一下,過去把門開了。孔德公像一道閃電,溜了進來。他看見我在,一愣,沒理睬我。
嬸說:阿公,啥事?
孔德公眨巴眨巴眼睛,訕笑道:急啥,我還沒坐下呢。
嬸沒有請他坐,他也不客氣,自個端了把椅子在嬸的對面坐了下來。他摘下眼鏡,雙目往屋里巡邏了一番之后,就在嬸的身上定了神。不一會兒,他透氣不順了,樣子也變了。平時,他看人總是笑瞇瞇的,沒有顏色,如同慈暖的陽光,而這時,他的眼神是綠汪汪的,比夏天的莊稼還綠得邪乎,里面似乎還飄忽著兩團鬼火,煞是瘆人。我覺得很奇怪,孔德公這是咋的了,難不成他是夜貓子轉(zhuǎn)世,在嬸的這個仙女面前原形畢露了。
嬸說:有事請說,沒事就恕我不留客了,你一個男人,大晚上的,到我一個女人家里,不好。
孔德公拿眼睨她,說:咋沒男人呢,狗亮不就是男人嗎?
嬸說:亮亮不一祥,他還是一個小孩,是我的親兒。
孔德公沉吟片刻,甩了甩大背頭,眼神從詭異恢復(fù)到正常。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跟你啰嗦了,說個正事,你家的菜園坎塌了,我不要錢,今夜只討一壺酒,只要你陪我喝上幾杯,過幾天我就幫你砌好,行不?
我一聽,驚得合不攏嘴。這可是天大的新聞??!要知道,孔德公是村里的太上皇呢,他要幫嬸砌墻,這不是皇帝老子自降身價給丫頭做奴才嗎,真是太難得了。我想嬸肯定同意。不料,嬸一點也不領(lǐng)情,她不卑不亢地說:謝謝了,阿公,砌墻的事,已經(jīng)有人了,就不勞煩你了。
孔德公聽了,有點沮喪,他夾著眉頭,還想說些什么,又止住了。他毒毒地盯著嬸,嬸沒搭理他,遂拍了拍屁股,伸出腦袋朝門外瞄了瞄,揚長而去。
四
做完作業(yè),吃了兩個荷包蛋,洗涮之后,我們上床睡覺。
床是洞床,古色古香。被是棉被,很暖很香。我們共一個枕頭,嬸睡外面,我睡里側(cè)。嬸伸出胳膊,墊在我的脖子上,勾著我的腦袋。她的胳膊很白,雪白,晶瑩,透亮,如春天的白瓷筍,如冬日的白蘿卜。剛躺下的時候,我睡意未濃,就與她說話。我問:親娘,你想請誰來幫你砌墻呢?她說:你猜猜。我說:是碎囡表叔吧。她“嘻”地笑出聲來,勾了一下我的鼻子:真聰明。
跟我家一樣,嬸家也有自留地,山園用來種番薯,水田用來種稻子。她自己不會干農(nóng)活,但一點也不礙事。不是吹,村子里有許多人都想幫她干活呢,為的是能與她來一個近距離接觸,能聞一聞她的仙氣,聊上幾句耳頭夾辣的話。可她不愿意,就認定一個人,三退屋的碎囡表叔。表叔是個老光棍,一人擁有倆綽號,一曰“三寸丁”,一曰“滿天星”。他身材矮小,一臉麻子,猥瑣,好酒,酒醺時愛說些渾話,喜歡到女人家?guī)凸ぁ?br />
開春,表叔幫嬸梨田。晚上吃飯,半壺糯米酒下肚,他泛著一臉紅芝麻說:阿花,你的田真好梨。嬸不知其中玄機,應(yīng)道:當(dāng)然,那可是水頭田呢。他說:那田水一點都不冷,暖暖的,燙人。嬸說:瞎話,春水怎會燙人呢?到了插田,表叔說:阿花,你的田真是好插,軟軟的,插得我全身的骨頭都酥了。嬸終于悟到了,臉上驀然升起一縷紅霞,她不搭腔,管自給他添上酒,堵住他的嘴。每次吃飯,嬸都叫我去陪。一次,碎囡表叔拿我開涮,說:狗亮,你吃過你親娘的葡萄嗎?我說:親娘哪有葡萄?他說:有的,是紫葡萄,汁水甜甜的。嬸聽見了,就拿眼白他,嗔道:叔,你再這樣沒大沒小,我可真生氣了。他不再說了,咧嘴笑。表叔這個人,人丑心不丑,嘴黃心不黃,是個閑人,也是個可憐人,嬸從不跟他生氣。
我想著想著,就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來了,是被嬸的尖叫聲驚醒的。當(dāng)我睜開睡眼的那一刻,借著月光,我發(fā)現(xiàn)嬸已坐起來了,她的肩膀在顫抖,手中拿著剪刀,朝床前的一個影子吼:滾!快滾!我大吃一驚,“哇”地從床上彈了起來。我的媽耶,賊果真來了!我想跳下床,去拿紅纓槍,但身體哪里還動彈得了。那個影子很高大,像一根巨木,又像一頭黑熊,眼睛閃著綠光,我一看,腦袋就炸了,手腳幾乎失去了知覺。好在嘴巴仍聽使喚,我放聲大哭:媽!爸!賊來啦!你們快來呀!快來捉賊?。∠氩坏?,那影子見我又哭又喊的,晃了幾晃,就不見了。
次日回家,我把昨夜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媽聽。媽告訴我:孔德公是熱心腸,你到外面不要瞎說,夜貓子轉(zhuǎn)世的事,半句也不能提。媽問:那個人影是誰的?我想了又想,說:我沒看清楚,好像是“秧地鴨”,也好像是“老威頭”。媽聽后,嘆了口氣,說:你沒看清楚,就不要亂猜了,就當(dāng)作啥也沒看見,記住了嗎?我點了點頭。秧地鴨是舟浦的頭號浪蕩子,一肚壞水,又會武功,在村里橫行霸道,無人敢惹。老威頭是大隊長,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村長,在村里隨便吼一聲,老天都要抖三抖,更是了得,這兩人,得罪不起。
我媽問完話,便自言自語開了:這可咋辦呢,這可咋辦呢。過了一會,她說:你去一趟小舅父家,把那條大黃狗牽來。
我小舅父家里有兩條狗,一條黑的,一條黃的,黑的叫狼仔,黃的叫虎子,跟我很熟,關(guān)系不錯。我特喜歡虎子,它高大,健壯,靈敏,非常兇猛,像真老虎似的,又聽人指揮,我特喜歡。當(dāng)日,我就去牽來了虎子,送給嬸看門?;⒆拥搅藡鸺?,頭幾夜它還是“汪汪汪”地叫個不停的,沒過多久,它就不叫了。我問嬸:虎子是不是偷懶了?嬸說:才不是呢,是賊怕了。我說:賊怕狗?嬸說:虎子比真老虎還厲害,賊能不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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