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綠皮車之旅(散文)
再三斟酌,終是買了“k”字開頭的火車票。春運期間一票難求,而且別的車次終點到站時間不便換乘;選擇空中線路嘛,沒有直飛,且費用對我這個腰包并不充盈的人來說,無異于天價。故而綠皮火車便是最好的選擇。
出發(fā)當天,雨雪霏霏,兒子執(zhí)意駕車一百多公里和家人送我們到天水火車站。
發(fā)車時間要在凌晨,需要漫長等待。等著等著,老韓脫口而出的話暴露出不耐煩:“什么破車呀?要人等到半夜去!這是最最讓人討厭的時間點!”
“別抱怨嘛!出去游玩圖的就是心情。等車就安心等唄,候車的人不光是咋倆呀!”怕情緒受到感染,就給他來了個裝腔作勢的說教。
也許覺著我說的有理,他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孩子一般的羞澀,隨后就安靜下來。問我為何不急?
“等車是享受慢時光,玩手機、吃零食、喝水、觀形形色色的人,坐困了就起來走走,看玻璃窗外飄飛的雪花——這些都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呀!比起那些還在為生活奔波的人,應(yīng)該知足了?!蔽也皇亲?,而是說真實感受。
兩顆心就此都平和起來,時間在慢慢等待中一點點流逝。
檢票顯示屏閃爍的字幕上終于跳躍出綠色k228。倦意頓時一掃而光。急促的腳步隨人流涌進車廂,開啟了長達33小時之余的南下之旅。
午夜的車廂里光線幽暗而安靜,乘務(wù)員柔聲細語地提示注意安全。
輕手輕腳放好行李爬上鋪去,舒展蜷縮了一天的身子。而這份舒然馬上被如雷的呼嚕聲攪擾。上鋪打鼾,對面打鼾,下鋪還在打鼾,若不是車輪聲伴奏,此起彼伏的鼾聲就成了夜的主旋律。對面那位尤為厲害,口鼻呼哧呼哧吹出的氣息直撲人面,時而猛一聲響,驚得人睡意全消。怎么就掉進鼾聲堆了呢?
索性調(diào)過頭來睡,噪音有減,但過道的風任性地撫弄人的腦袋。擔心受寒,就戴了帽子。一夜似睡非睡,朦朧中耳邊是車到每個小站停靠時,乘務(wù)員輕聲呼喚需要下車的鋪位號。火車像個不知疲倦的鋼鐵巨人,耐心地對客人迎來送往。啟動抑或剎車的剎那,仿佛它在沉沉嘆息。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坐綠皮車了。多年來東奔西走乘過各種交通工具,唯綠皮車記憶深刻。
初坐綠皮車,在八十年代末,老韓還是剛走出大學校門的小韓,他隨單位旅行團攜我去西安游玩。
便是簡陋小極的天水火車站,綠得近乎發(fā)黑的巨大長物,破解了兒時的火車之夢。座位和背靠只包了一層革,硬邦邦的;沒有換氣設(shè)備,窗戶大多半開著,穿過隧道時,過堂風呼呼吼叫,撕扯人的頭發(fā),掌擊人臉,使人淚眼朦朧。即便如此,體驗感是汽車不可及的。正如當時麻辣滾燙的愛情。
后續(xù)也有去過川渝,一樣是綠皮火車,旅途順利而歡愉。所幸未遇驚駭之事——架上行李包夜間不翼而飛,手機被扒走——都是聽經(jīng)歷過的熟人所述。故而夜間得保持清醒的頭腦,謹防黑暗中的那只手。
便是八年前從蚌埠到北京特快,清晨起來我新新的鞋子丟了一只,同箱的一個女孩鞋子也丟了一只。不過這是火車上僅有的一次丟失東西。
更糟糕的,莫過于一四年和小姐妹李莉去青木川的那次?;湛h嘉陵到略陽,只有寶雞至廣元的6063次,之前坐過,印象乃是不錯。而相差十多年,感覺完全走樣。這趟車站點之間只有三兩元錢車費,就像行走在山野的公交車,每站上車下車的不是掮著蛇皮袋子就是背著背簍,挑著籮筐的鄉(xiāng)農(nóng)或者小販。水果、蔬菜、雞鴨、豬崽,像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前奏。
盛夏的陽光穿透車廂,熱風從開著的窗一股腦兒坦坦蕩蕩涌進來,車廂里就像晃晃蕩蕩的空架子。上衛(wèi)生間,得抓住插銷,生怕一松手門被震開。衛(wèi)生間出來,我用力關(guān)了門?;氐阶贿€沒坐穩(wěn),就聽見一個男人粗聲粗氣叫罵:“他媽的真沒素質(zhì)——蹲了茅廁不關(guān)門——真的他媽缺德——”
心里一緊,疑心難道沒關(guān)好門?立即起身,欲想前去看一究竟。但罵聲越來越大,越來越不堪入耳,臟話像連珠炮一般轟轟響。車廂里安靜極了。此時只有罵聲。好似只有這么一個有素質(zhì)的人,在向全世界宣戰(zhàn)。
目光順著罵聲掃過去,見那人矮墩墩的,禿頭,紅巴巴的臉與腦袋一樣的又大又肥,像只籃球擱在兩肩之間,遮住了脖子。兇巴巴的,分明是在滋事。我悄聲對李莉說:“咋倆換個車廂吧,這里瘋狗咬人。”走過兩節(jié)車廂,才得已安然。
那是我活了大半生第一次受人辱罵,不知是膽小怕事還是無能,我始終以沉默為上策。沒有吭氣也沒有生氣,倒是長了見識。
那次綠皮車之旅,并沒有因為不和諧的插曲而破壞了心情。過后我甚是佩服自己的淡定和坦然。想著以后不要再坐那樣的車便罷。可是一五年從山西靈丘到西安,綠皮車仍是無可選擇的選擇。也是因為慢,不僅領(lǐng)略了晉中大地的自然風光,還體驗了普通大眾的人生百態(tài)。
敲床聲驚醒了我的夢。老韓問夜晚睡得如何,我按捺不住怨氣:“一夜都是打鼾的噪音,誰能睡得著?”
他哈哈笑:“你正好可以見識一下,世上的男人不至于我一個人打呼嚕。”唉,真是無語。
一骨碌翻身,揭簾望窗外,銀白色的景物晃人眼目。身為大西北人,如此壯觀的雪景似乎只在昔日的夢里。八百里秦川,白雪皚皚,恍然而過的樹木、村舍、山川,仿若純潔無瑕的童話世界。從關(guān)中到中原,惟余莽莽,窗前雪花時而紛飛,時而若現(xiàn)若隱,不同地域的雪有著不同的個性風格——不禁感念綠皮車的好來,雖然看似落伍,卻也溫情。
對面那個呼嚕大王已經(jīng)下鋪去,看長相便知也是西北人,身材壯實,五官粗糙,穿戴整潔,有著西北人的憨實。購物車過來,他要了一桶泡面一根火腿腸,斜著眼睛尋找可以吃的地方。老韓拉我站起來讓開位子,示意那人來坐小桌前吃。他面露悅色點頭致謝。除此便一路無語。吃了坐一會,然后爬上鋪,一躺下就又呼呼啦啦夢周公。
興許白天睡夠了,或者聽見了我對鼾聲的不滿,第二天夜里,他的呼嚕聲沒有先夜那么強烈了。偷偷瞟了他一眼,枕頭有意墊高了點,面朝里側(cè)身而臥,有意控制鼾聲。奇的是上鋪下鋪的人也降低了噪音分貝,這夜我頭朝車窗總算睡了個安穩(wěn)覺。
下鋪對面是一個蘭州剛剛退休的不算老的老頭,花白小平頭,個高挺拔,性情不溫不火。三言兩語就和老韓搭上茬,于是一路就有了聊不完的話題。社會形勢、工作、家庭、孩子等,提到啥說啥。知道我們廣州站下車后要轉(zhuǎn)車到陽江市去海陵島,就手機上幫著查詢線路和車票。
他此行去中山市過年,中山購有房,妻子早在那里等他;女兒沒有征求父母的意見就辦簽證出國工作了,不結(jié)婚成家是他的心結(jié)。孩子的事沒法管就不去管,免得糟心。言語中有點小小的無奈。
手機的電耗光了,可是能充電的地方都被插頭占領(lǐng)。后悔走得匆忙忘拿充電寶。問一個正在充電的人是否快滿,回答令人失望;跟前坐的一個小伙子也是等充電的。無望地離開,爬上鋪,以書取代手機。
“大姐,我的手機充好電了,你趕快去充吧?!辈恢^了多久,那個之前等充電的小伙子過來給我打招呼。他真誠的樣子那么可愛。當我把插頭伸向插座時,一個白色插頭已經(jīng)先我一步插了進去。我和它的主人大媽抬頭相視一笑,她聽我說手機沒電關(guān)機了,就讓我先充一半她再充??僧斘抑浪€有兩站就要下車了,就充了百分之二十讓位給她。我在車上一路可以不用手機,可她下車要聯(lián)系家人,要搭車,手機若是無電就寸步難行了。
黎明時分,悄悄爬下鋪,為著喚醒沉睡的手機。天麻麻亮了,估摸著電快充夠,一看手機竟然還在休眠狀態(tài)。
“電充好了嗎?”一個中年男人粗重的聲音驚了我。
“還沒呢?!?br />
他轉(zhuǎn)身在過道來回做伸展運動,抓住行李架拉伸。心想這人真是的,架子能承受他高大結(jié)實的身軀嗎?他過一會又來看充電情況,干脆把充電器擱在我面前的臺板上算是占位。我解釋充電器不好充電太慢,要不你來充吧。他很客氣地說不急,讓我充好再說。
過了會,他又過來,拿起我的手機左看右看,搗鼓搗鼓說插口有問題。拿他的充電器試著插我手機,不配套,就回鋪位又拿來一個充電器,剛好與我的手機吻合。他西裝革履,大背頭,面色和善,手串、指環(huán)的,猜想是個商人。他一會兒給妻子去取水,一會兒給弄吃的,關(guān)心備至——感覺不再像個粗魯之人。聽口音,也是蘭州的。
老韓說我們西北人耿直厚道,一看就妥妥的令人信服。故而下車的時候,和下鋪的蘭州人互加了微信,歡迎有機會來我們家鄉(xiāng)游玩。一同走出站,彼此道別,把此行的記憶留在綠皮火車上。
有人說,“高鐵是中國速度,火車是中國溫度;高鐵是朝九晚五的奔波,而火車是人間煙火的相逢?!?br />
那綠皮火車呢?一路上給強悍的快車讓道,不疾不徐,不爭不搶。那是歷經(jīng)歲月打磨而沉淀的一種大度和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