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楓】回 家(散文)
我一直有個疑問,為什么黃加宏姓黃,他老婆姓周,而他們的孩子既不姓黃也不姓周。后來,母親告訴我,他是過繼的孩子,一生都在外地漂泊。
他們總說加宏不聽話,批評他揮霍他的退休金。他這般任性我倒是不介意,因為他總偷偷給我買好吃的。
加宏年齡倒不是很大,卻比同齡人多了不少毛病,早幾年還做過心臟搭橋,幸虧有驚無險撿回了條小命。
去年加宏染上了短視頻,“夙興夜寐”般刷,時不時便要轉發(fā)到群聊里,但是沒有人理他。終于有一天,群里有人說話了,“你就別發(fā)了!太多了,我們看不過來!”從那之后,群聊死魚塘般寂靜,他們竊喜著收獲一絲安寧。我和加宏大多是面對面交談,沒有多媒體上的聯系方式,于是我發(fā)送了好友申請……
我時常沉浸于自己的小世界而斷了與外界的交流,我和加宏除了佳節(jié)見一見外,別的,再無了。誰曾想時間總比想象得消逝地更悄悄,轉眼到了冷冬。在與父親的一次摩擦中我意外得知加宏生病了,難怪父親總不在家,原來都去醫(yī)院照顧加宏了。我絲毫沒有覺察病魔對他的入侵,窮追不舍追問父親他到底怎么了,父親始終沒有告訴我……
一月,加宏要做開顱手術。我終于抽出零星的時間去探望他。踏入病房,剃了光頭的他正躺在床上。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發(fā)現他只是變成了光頭,精神面貌似乎不錯!還能繼續(xù)刷短視頻,我吁了一口氣。他總是笑臉盈盈,魚尾紋咧到太陽穴,見到我仿佛打開了話匣子,問東問西,直到他被推進手術室。那天的手術很成功,腦子里的腫瘤被切除了。
除夕,加宏用父親的手機給我打了視頻通話,我沖他說:“新年快樂!”屏幕的另一頭,他卻對我說:“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舉起給我的紅包,仍是笑嘻嘻,母親說這是手術后遺癥,估計以后都這樣了。
又過了幾星期,我去看望他,情況卻不容樂觀,他消瘦了許多,用包了皮的骷髏來形容似乎都差點兒,他的臉頰凹陷得甚至有些可怕。他慫著下巴,嘴巴微張,像是在向天呻吟,無聲卻又那么聲嘶力竭!我靠近他,父親問他還記不記得我是誰,他還是那么一副痛苦模樣。這時候的他總失禁,父輩他們幾個大男人齊力才能翻動身體僵硬的他,每每到脫褲子的環(huán)節(jié),他總發(fā)出一種想要咆哮卻喘不過氣的聲音,人在病魔面前的尊嚴不值一提……
后來他轉院了,我以為這是好轉的意思。但是噩耗之所以得此名正是因為它總能突然打破人們平靜的生活。父親說他快不行了,我不相信!他一定會挺過去的,就像之前一次次挺過一樣,我想。那幾天,思緒連綿,我用日記排遣內心憂愁,我的日記本:
4月14日,希望你快快好起來。
4月15日,求復活卷軸一張!
是的,15日早晨的第一通電話,就是告訴我,人已經在殯儀館了,文字怎能如此冰冷。
那一瞬間,回憶洶涌。兒時,他總騎自行車送我去上舞蹈課,小小的我全然藏在他的背后,看不見前方有幾棵樹亦或是幾株草,只有他那健碩的后背,仿佛那就是全世界。
后來我們見面了,從冰柜里拖出來的,框框正正的箱子。印象里他那么高大而如今躺在里面同我一般大,我始終不敢相信,想掀開盒子再看一次他的容貌。聽說,人死后最后消失的是聽覺,那他應該聽到我的聲音了吧?;鸹翘煊隄鳚?,落不盡的雨,寫不盡的愁。
加宏走得太突然,離家又那么遠,按照習俗,沒辦法在火花當天下葬。于是他在殯儀館陰暗的小室里又待了半年。
10月5日,加宏的下葬日——漂泊了一生,你終于回家了!這條回家的路,你走了好久……
再也見不到那健碩的后背,再也不提醒的微信群,再也不可能通過的申請,再也收不到的新年紅包。過去的一幕幕在腦海里如此清晰,而現實是,從此再也看不到你的臉,你真的離開了。
但我也祝福你擺脫了痛苦,生命本就是如此。
我寫過那么多山水花鳥、亭臺樓閣、物是人非,這回我記你。
黃加宏,愛我的以及我愛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