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化作一縷縷塵煙，飄渺在歲月的夢幻中；惟余幾條小路，在心空里纏繞，躍動在記憶的世界里……
　　
　　 一
　　 我認識這個世界，便是從小路上開始的。
　　 當小路朦朧的影像輸入我稚嫩的心田時，便給我刻上了深刻的印記。站在我家堂屋內(nèi)，目光穿過北門，撒向田野：大片金黃的麥田映入眼簾，風催動麥浪，層層疊疊，追逐不休。忽而，許是風兒發(fā)現(xiàn)了我在張望，便從門口擠了進來。冷不防給我一陣熱吻……我的臉被它的溫熱拂過，一股麥香也順勢鉆入鼻孔……
　　 我沒有在意風的戲弄，連門外老柳枝頭群鳥嘰嘰啾啾的挑逗也全然不理，只把眼睛直勾勾地瞟向麥田毗鄰的一條小路。望著一半綴滿金黃、一半畫著綠色的小路，心壁上陡然爬滿了一個又一個又小路的問號：它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為什么路上走的人都會留下“嗵嗵”的腳步聲？多么想一探究竟，去外面的小路找找源頭，體驗腳踩小路的聲響，看鳥兒嬉笑的世界……然而，上班的父親每天走出家門之前，都要告誡母親看好我，不許邁出家門，就像保護一件瓷器一樣，生怕有一點磕磕碰碰。于是，門外的世界便成了我的禁區(qū)。父親中年得子，視我為掌上明珠。三歲以前的我，被母親牢牢限制在院內(nèi)，絕不允許單獨活動。我只好跟在母親的身后，一會兒看她洗衣服，一會兒看炕上縫補衣裳，一會兒又在灶臺點火做飯。我也樂此不疲地跟著忙碌——不是把堆積的臟衣服拽滿庭院，就是把灶膛里塞滿柴火……
　　 到了黃葉轉(zhuǎn)青的時候，我終于可以“僭越雷池”了，緣由是母親要去生產(chǎn)隊里下地干活了。比我大三歲的姐姐也貪玩，我在她聚神踢毽子的時候，就偷偷邁出后門，踅到了小路上。站在僅一米寬的小路上，好像雙腳踏在了一條褐色的地毯上。地毯的兩頭伸向沒有盡頭的田野。我抬腳用力跺了幾下，想試著奏出大人們那嗵嗵的聲響，但結(jié)果令我失望。那幾聲“噠噠”的響聲，與我要的效果相去甚遠。此時樹上的知了驟雨般地鳴叫，開啟了對我的朗聲嘲笑。小路一側(cè)的大田里，綠油油的莊稼在陽光下，閃著青幽幽的光。似乎有無數(shù)雙新奇的眼睛，在窺視著一個小小的人兒手舞足蹈……在小路蹣跚了幾步，怕被姐姐發(fā)現(xiàn)，就趕忙踱回屋內(nèi)。
　　 在小路上大膽行走，是一年以后的事情。姐姐上學，父親上班，母親則要去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我也有了自由出門的機會。一天，我大搖大擺邁出家門，順著小路，去田里尋找母親。早上，母親邁出家門時，我看見了她拿著盆子，出門向東走了。循著她走的方向，我噔噔地在小路上奔跑。雙腳踏在鋪滿腳印的小路上，騰起了陣陣輕煙。走啊走啊，覺得小路好漫長?。∵@條褐色的地毯，從未知的地方鋪過來，又鋪向何方，我一無所知。向村東走了約三百米遠，才看見了在高粱地里施肥的母親。烈日下，頭戴紫色方巾的母親臉色漲紅，看見了我馬上放下手中的盆子，朝我奔過來。母親抱著我走向地頭的樹蔭下，嘴里喃喃地說：我兒長大了，長大了。我感到她的身上，一股火熱的溫度正在向我傳遞，她的額頭上綴滿了細密的汗珠……小路，連接著我和辛勞的母親，也灑滿新奇和想象。
　　
　　 二
　　 兒時的小路意趣綿長，成年的小路五味雜陳。
　　 成年后，我在城市里有了一份工作。但是故土難離，又牽掛孑然一身的母親。家鄉(xiāng)如有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動著我，讓我有了選擇后依然決定留在故土。婉拒了城里好心人的提親、做媒，找了一個農(nóng)村姑娘為伴。我們的婚姻始于農(nóng)村改革之年，婚后不久，妻子手里便分得了幾畝田地。這讓勤勞的她在生活上有了舞臺，我的日子里也多了一份和土地親近的機會。在步履匆匆的人生旅途中，一份責任讓我對人生有了更透徹的憬悟。
　　 夏日的星期天，我沿著村東的一條小路去往田里。這條小路，與我家門口的小路（即我幼時曾覬覦的小路）相連。站在地頭半人高的水渠土埂上，俯瞰著小路，恰似舊時井臺上汲水的轆轤，拐了兩個彎通向家門口。這條形似轆轤的小路，在婚后的許多年里，鋪滿了我和妻子的腳印。兩顆心似轆轤上的水桶，心系田地，在大地上灑下汗水，“舀”來果實，滋養(yǎng)著我們的家。
　　 我扭身朝向田野，目視著面前我們治下的這片莊稼。眼下二三尺高的玉米正在拔節(jié)。剛經(jīng)歷一場夜雨，玉米秸稈纖塵不染，綠得千姿百媚，氣象萬千。碧綠、濃綠、嫩綠，深深淺淺，濃淡相宜。千萬株玉米棵棵挺立如勇士，葉片直立如佩劍。只等一聲號令，便可出征?？粗矍暗倪@個陣勢，令人豪氣頓生！
　　 幾分汗水，幾分收成。如果說水和肥是莊稼生長的營養(yǎng)劑，那么汗水，則正是果實長成的加速劑。多年來與這些生命為伍，讓我對這些植物有了深入的了解。一次班后去地里給玉米施肥，讓我的身心與它們又一次融合。
　　 凝視眼前已一人高的玉米地，我恍然有了錯覺。我即將要給莊稼施肥的一幕，多么酷似二十年前母親施肥的情境。只不過地是人非，主角已經(jīng)易人。此時，玉米的頂部已吐露一抹金黃。我知道，這是玉米該到了授粉的時候。是時，人們會見證一場壯麗的時刻，植物中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即將上演！不久后，那些花蕊上有雄性的花粉灑落，向雌性的玉米棒上的纓子傳遞蜜意。它們的愛情將是悄然無聲，沒有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沒有氣壯山河的海誓山盟，卻大美無言，瓜熟蒂落！給人類奉獻一份愛的結(jié)晶。
　　 我俯身給它們“喂送”肥料。熱情的它們立即將我簇起、擁抱。泥土的芳香和著青植的味道，瞬間襲滿我的口鼻，再緩緩滲入身體的深處……熱情，已被它們點燃，索性身體半蹲，左手擎盆，右手大把揮灑著化肥。一時興起，竟未知疲倦，四五十米長的地壟，一下撒到地頭。直起腰身，才覺渾身早已被汗水浸透。稍憩，復又沖入新的地壟中……在地氣和青植氣息的包裹下，我濕漉漉的身體里，正躍動著一顆亢奮的心！其中蹦發(fā)著許多鮮活的內(nèi)容：希冀、愜意、滿足……
　　 真正讓我愜意的，是玉米成熟后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彼時，地里已是一片金黃。陣陣秋風，在玉米地里穿梭，撫弄著葉子沙沙作響。是想替我檢驗玉米的成熟么？各個飽滿的玉米棒子，早已裂開嘴巴，露出一排排整齊的白牙沖著我笑。它們感染了我，傳遞給我力量。植物也會感恩，這是它們的表達。幾天后，我和妻子拉著一輛兩輪排子車，疾馳在轆轤小路上。辛勤和汗水做繩，把果實“淘”回家。一次次穿行往返，小路見證了我對土地的一片癡情。
　　
　　 三
　　 光陰荏苒，世事變遷。在我入住小城后的第二年，那條轆轤小路已全然不見，一條鄉(xiāng)間水泥路將小路覆蓋。只留下田野的幾條阡陌在恣意伸展，還有沉入心底的默默情愫……
　　 沒了小路的家鄉(xiāng)，在我的心空里仿佛減輕了許多分量。好在這個世界何處無精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在異地待久了，也漸成故鄉(xiāng)。一條全新的小路出現(xiàn)，讓我的心旌又蕩起漣漪……
　　 初到小城時，心里面常有惴惴之感。在家鄉(xiāng)，夏秋之際一片綠色，盡收眼底；萬千鄉(xiāng)韻涌入心田。大地上氣韻、氣息，沁人心脾；即使在冬季，一片沃野平川，視野開闊，“極目楚天舒”。如今，身居這里，一條寬闊的柏油路環(huán)繞小城。每天，成群結(jié)隊的汽車在路上蠕動?？諝庵新劜坏揭唤z泥土的芳香和青苗的氣息。不斷侵入鼻孔的，除了汽車的廢氣，就是空氣中彌漫的無以形容的味道。舉目四望，周圍高樓林立，人若陷入圍城中。我多年積成的散步之習，在這里遭遇尷尬：沿路兩側(cè)的便道上，停滿了各式轎車。小城有一公園，但距離尚遠，我只能于無限的時間里，在有限的空間中穿行……
　　 都說“吉人自有天相”，正當我無奈地在車海中穿梭之時，一個信息讓我興奮異常：我居住的小區(qū)西側(cè)，圍擋了多日的鐵皮屏障被拆除，一條全新的小路盛裝出場！
　　 這條小路實在精致！見慣了鄉(xiāng)間小路的我，初見時，頓時被它的俊朗精美的氣韻所驚艷！這條橫貫小城的小路，恰如大提琴上的一條細細琴弦，彈奏出舒緩、悠遠的樂章。與那些鏗鏘、激越的大路一起，共同奏出這個小城特有的交響。小路是依托了過去一條舊鐵路改造而成，不足四米寬的路上，半是紅塑膠，半是青磚，透出幾許陰陽的神韻。邁入其間，恍有域外之感。小路面世時，正值初冬季節(jié)。兩側(cè)的綠植疏密相間，移栽的各式林木，看樣子在別處已度過了一個綠色周期。初來乍到，一蓬蓬樹冠上，仿佛有著無數(shù)雙驚異的眼睛，看著這個陌生之地。只有我所熟知的幾株黑松，目光如炬，一如既往，不改綠色。像一尊尊衛(wèi)士，在崗位上值守。小路的路燈，裝配有LED藍色燈帶，每至夜晚，小路便成為藍色的甬路，那幽幽的光在黑夜里閃爍，透視出平靜、吉祥。我將其稱為藍光小路。
　　 不得不佩服設計者的匠心，把一條歷史的遺跡，演繹得出神入化！我曾經(jīng)探尋這條鐵路的“根脈”，它和一座煤礦有關(guān)。一九一二年，袁世凱令周學熙籌建灤州官礦有限公司，并著手開鑿馬家溝礦和趙各莊礦。這條鐵路，正是京山鐵路通往馬家溝礦的一條支線。開采后，其采出的精煤通過此線，源源不斷輸往全國各地?？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煤礦被日本侵略者所占有。嗣后八年，地下烏金通過這條鐵路經(jīng)京山鐵路到渤海碼頭，將無數(shù)資源瘋狂掠奪到日本本島。星移斗轉(zhuǎn)，一條當年為侵略者“輸血”的工具，如今成為勞動者休閑、觀賞之地。生于斯，長于斯，幸甚！
　　 清晨。我漫步在藍光小路，舉目眺望那小路的盡頭：一團橘紅色正在彌漫、升騰。天象清朗，林木深沉，它們正在醞釀著一次勃發(fā)，一次綻放！小路，屆時將飽覽那輝煌、至圣的時刻！我的一顆被未來熏染的心瞬時變得陶然，繼而欣然、怡然……
　　 小路在腳下延伸，雖值寒冬，萬物蕭索，卻依舊難掩其俏麗。仿佛是一軸唯美的畫卷，在徐徐展示著一幅幅美景，一切，都是那么精致和美妙！是出自哪位畫師早已成竹于胸的佳作吧？清新邈遠的意境，給人的想象插上了翅膀！
　　 走著走著，心頭卻浮現(xiàn)出我的那條轆轤形的小路，以及那個偷跑出門、蹣跚在小路上的、小小的我……
　　 每個人的成長，都有一個貴人；每個人的成長也一定有一條啟蒙情感的路。我懂事是從那條小路開始的，路對于我，是通往遠方的起點，出門總是看看大路邊上穿插的小路，發(fā)現(xiàn)有人走在小路上，就回想起我童年記憶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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