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剛回到家，女兒便打開了電視，她這一舉動，讓我瞬間來氣，呵斥她關(guān)上。之所以發(fā)火并非一時沖動。年前期末考試，女兒成績下滑嚴(yán)重，假期內(nèi)，我多次苦口婆心地勸她，讓其趁著寒假抓緊補一下。僅僅堅持兩天后，玩心歸位，聽完半小時網(wǎng)課，便與鄰居家小孩東跑西顛，廢寢忘食。
　　 看我臉色不好，她識趣地關(guān)掉電視。生氣也會上癮，如果怒而不發(fā)，心很難平靜。我開始向父親和母親細述女兒在店里的“罪行”。女兒缺理不好反駁，白天生龍活虎的她，此時像一只綿羊，杵在電視與床之間一動不動。她越是不反駁我越是生氣。此時兒子剛好路過，雖小心翼翼，還是踩了雷。我?guī)е瓪鈫査骸啊恶橊勏樽印纷x后感寫完沒有？”兒子也不敢多言，小聲說：“嗯，寫了，但還沒寫完。”此時我竟生出一絲無法言說的快感，或許是找到了發(fā)火的理由，隨后大聲呵斥他：“什么？都寫幾天了，還沒寫完，再過幾天，書都忘了，還寫個屁呀！抓緊拿過來?！?br />　　 兒子走向臥室，磨磨蹭蹭許久不出門，試圖逃過一劫。在我第二波“炮火”遠程打擊下，他才慢慢騰騰地拿過來。六百字的作文紙，僅寫了一半多點，這篇讀后感早在十天前就該寫了，一直拖到現(xiàn)在還沒寫完。好不容易湊了四百多字，病句和錯別字頻頻出現(xiàn)，看完我氣不打一處來。他自知理虧始終和我保持一米多遠的安全距離。女兒借機躲到一邊?？粗鴥蓚€孩子不爭氣的表現(xiàn)，我火越來越大，把他們狠狠“罵”了一頓。他們不反駁，我生氣，他們反駁，我更生氣。
　　 從飯前到飯后，我對他們連嘲帶諷，三分理七分罵。我深知自己有些失控，也明白一味地批評不管用，但心里一種不吐不快的感覺。兩個孩子膽戰(zhàn)心驚地杵在原地，不知所措。作為父親，我對孩子有些過于嚴(yán)格。之所以嚴(yán)格，和很多父母一樣，小時候因貪玩，現(xiàn)在嘗到生活的苦，悔恨晚矣。從而把希望寄托在孩子的身上，也為讓他們將來能有更多的選擇，不再為生計所迫而焦頭爛額。我越想到這里，越是感覺自己罵他們是對的，我也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更懂“孩子需要鼓勵，父親是孩子自信的靠山”。但此刻，我被怒火沖昏頭，平時所學(xué)正面管教之法全部摒棄，仿佛全身每個汗毛孔里都冒出“恨鐵不成鋼”的育兒法咒。
　　 自始至終，孩子們沒有跟我犟一句嘴，不知他們是習(xí)慣了還是基于我的威嚴(yán)不敢犟嘴。不管我怎么罵他們，他們都想辦法避開我的主火力。母親勸我：“人各有命，將來受罪也是他們自己選的?！甭牭竭@句我心情有所緩解和母親說著一些對孩子失望的話。妻子則在一旁勸我：“別跟孩子生氣，氣死你有啥用？人家一會兒就沒事了?！?br />　　 來到臥室，妻子打來洗腳水，勸我泡泡腳，解解氣。母親走后，我和妻子談?wù)撈鸷⒆?，余燼復(fù)燃，說了很多喪氣的話。其實我心里也明白，說這些話一點用都沒有，無非是讓自己更難受，但還是說了出來，妻子生氣不再理我。稍作冷靜，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明明心里本不想說這個，偏偏嘴硬到不行，什么話難聽說什么話。
　　 我解氣的好方法就是讀書。當(dāng)心亂了，我就拿出一本書，以最快速度融入故事之中，像是用酒精麻痹自己一般。我拿過床頭上的汪曾祺的散文集，翻到該讀的篇幅，剛好看到一篇《我的父親》在汪曾祺筆下，父親汪菊生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且武藝了得，真乃文武雙全。在他諸多回憶中，我能看出他對父親的尊敬與欽佩。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如果我兒子和女兒寫父親，他們會怎么寫？一個暴力的父親？一個喜歡罵人的父親？一個讓人難以接近的父親？”這時，我心中怒火已全部熄滅，我開始讀下一篇《多年父子成兄弟》。
　　 其中第二段寫到：“父親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很少見他發(fā)過脾氣，對待子女從無疾言厲色。他愛孩子，喜歡孩子，愛跟孩子玩，帶著孩子玩兒，我的姑媽稱他為‘孩子頭’?！蔽议_始反思自己的行為。其實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也是個“孩子王”，我也喜歡孩子，愛逗孩子玩，孩子也喜歡我，但這里的孩子卻不是我的孩子，而是別人家的孩子。不管是鄰居家還是朋友家以及親戚家的孩子，就連很多客戶家的孩子都喜歡我。妻子常對我說：“你要是把自己的孩子當(dāng)別人家的孩子看就好了。”我不得不承認，我最終活成了自己討厭的人。
　　 在我小時候。我常對母親說：“我爸把笑臉給了別人，回到家里總是一副欠他錢的表情?！蔽液苡憛捀赣H這一點，但我也變成了這樣的人。我把自己幽默、細心、寵溺孩子的一面給了別的孩子。而對自己的孩子始終是面無表情，滿臉嚴(yán)厲之色。美國教育學(xué)博士簡?尼爾森在《正面管教》前言里寫到：“若想讓孩子做的更好，就得先讓他感覺更糟嗎？”這是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經(jīng)常犯的惡習(xí)。自古以來，當(dāng)孩子做錯事說錯話，我們大部分父母總是先給孩子一頓語言暴力輸出，才開始講道理?！按蛞话驼?，再給一塊糖吃”，這種方法真的有效嗎？傳下來的就一定對嗎？封建社會的三寸金蓮現(xiàn)在看是愚昧無知，大清留辮子民國之后還不是被剪了，守舊就難進步。
　　 魯迅在《我們現(xiàn)在怎么做父親》里說：“父對于子，有絕對的權(quán)力和威嚴(yán)?！薄叭羰抢献诱f話，當(dāng)然無所不可，兒子有話，卻在未說之前早已錯了?！爆F(xiàn)實中，有多少父母看孩子犯錯后，先聽他們解釋的，大多都是責(zé)罵和棍棒相加。即使后來知道打錯了，為維護大人尊嚴(yán)，也要給孩子講一番“大道理”，這樣看來小孩還是不如大人狡詐?。『⒆蛹词剐睦锊煌纯?，在權(quán)力與威嚴(yán)面前，信任與親情之間，不得不選擇妥協(xié)。文章中還說到：“長者須是指導(dǎo)者，協(xié)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薄白优羌次曳俏业娜?，但既已分離，也便是人類中的人。因為即我，所以更應(yīng)該盡教育的義務(wù)，教給他們自立的能力，因為非我，所以也應(yīng)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睆墓胖两瘢鱾飨聛硪粭l謬論：“兒子就得服從老子，對要服從，不對也要服從，老子便是天?！?br />　　 從孩子出生那一刻起，我便踏上一條沒有路標(biāo)的路，曾堅信自己孩子是最優(yōu)秀的，也堅信我是最好的父母，沒有理論經(jīng)驗直接進入實習(xí)階段。孩子稚嫩的笑聲、哭聲，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聲音。孩子第一次叫“媽或爸”，我們會激動到落淚，孩子邁出第一步，會讓我們興奮到無以言表。孩子走進幼兒園、小學(xué)，突然會說“不”。此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機。直到這一刻才發(fā)現(xiàn)，父母真正的意義，要蒙著眼踩出一條適合與孩子相處融洽的路，但這個過程卻充滿了未知挑戰(zhàn)。
　　 十幾年前的某一天。妻子神神秘秘地告訴我“你要當(dāng)爸爸了”。當(dāng)時，我激動之余，突然間感覺自己瞬間長大了，不再是孩子了。懷胎十月，每時每刻，我都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合格的父親，期待孩子降生。數(shù)月后的某天下午，我站在產(chǎn)房外焦急地等待，并雙手合十祈禱“母子平安”。隨著兒子呱呱墜地，我竟有些茫然失措，數(shù)月來的“父親”身份，在這一刻，竟有些恍惚飄渺，我突然不理解“父親”是名詞還是代詞，不理解做父親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
　　 工作之余，我會逗兒子玩樂，給兒子買玩具，模仿著電視情節(jié)，舉兒子高高，抱著兒子飛來飛去。我開始認為自己是一名合格的父親。直到兩年后女兒出生，我對“父親”這個角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女兒比兒子費事不少，她比較磨人，吃飽后會溢奶，我擔(dān)心她被嗆到，便整夜整夜地抱著她睡，我認為此時此刻，我懂得了如何做父親。
　　 女兒出生后，我對兒子失去了耐心。每當(dāng)兒子頑皮時，我會說：“你都多大了，還不懂事，真是的，再皮小心我揍你?！逼鋵嵁?dāng)時兒子也就兩歲多，如果沒有女兒做比較，他還是個嬌嬌呢！現(xiàn)在翻看之前的視頻，我竟發(fā)現(xiàn)，女兒出生后，兒子眼里沒有了以前的光。我能發(fā)現(xiàn)卻從未改變過自己，依舊對兒子大呼小叫。從他小學(xué)到初中，我曾嘗試過改變但看到孩子“不務(wù)正道”時，依舊難壓心中怒火，即便赦免了皮肉之苦，但語言暴力依舊激烈攻擊。
　　 當(dāng)我讀到汪曾祺寫在最后那段：“兒女是屬于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xiàn)在，和他們的未來，都由他們自己來設(shè)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yīng)該盡量保持一點童心?！彼汪斞赶壬逃砟畲笸‘悾x完我臉上一陣燥熱，內(nèi)心對孩子生出陣陣?yán)⒕胃小?br />　　 這不就說的我嗎？
　　 在這寂靜的夜里，我開始反思自己，開始嘗試著去理解“父親”這個名詞背后的意義，重新學(xué)做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