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拜年，是中國傳統(tǒng)的春節(jié)文化的重要形式，是最具高端人氣的互相問候，所以，一直堅持而不衰。
　　 要說“新拜年”，我就要說說曾經(jīng)的“老拜年”了。
　　 我出生在膠東半島沿海村子，那時村民并不靠漁業(yè)生活，相對還是貧窮，拜年也是窮拜年。當年初一，早早地被母親吆喝起來，換上新衣，要按照母親吩咐，給本家或鄰居拜年。
　　 母親要叮囑，到哪家應該怎樣稱呼，稱呼里，爺奶叔嬸伯母哥嫂，前面要冠上名字里的一個字，一般是乳名或外號（我理解是外號），例如給七四叔拜年，就不知他的乳名，大名叫王振合，但平常沒有人叫“合叔”，后來知道“七四”是在他的爺爺那年七十四歲時出生，以數(shù)字表紀念，可能有乳名，但被人遺忘了。這是古老的鄉(xiāng)俗文化，我覺得現(xiàn)在看，這個名字都可以和網(wǎng)紅名字有的一拼了。
　　 拜年，此時孩子才有資格代表家里的大人的，可以說是家長的臉面。平時關(guān)系親近的，對我們家有所幫助的，那是一定要拜訪走到的，這是將一份人緣做進一步加強的禮數(shù)，禮數(shù)到了，才感覺心安，不然，是欠著人家人情的，尤其是像我們家，沒有勞力，搬糧運草，常常得到過路的鄰居幫忙的。當然，拜年的時候，不必說，對方也心知肚明，會笑著說，回去也問你爹媽過年好。那時，我記得我們隊上的勞動日就是三五角錢，沒有壓歲錢。母親說，這倒挺好，不必從賣雞蛋的錢里摳出一點回報給鄰居的孩子。意思是少了人情債。不欠錢，不欠人情債，不欠過年的禮數(shù)，如此才是周到心安。
　　 每次拜年歸來，母親都要問有沒有特別的，我一下子就懂了。那年去給秀華的母親拜年，大約是“四清運動”和“文革”之間的年份，秀華的父親因為做過隊長，有點“多沾”，趁著整風間隙夜里從公社逃回村中，上吊自盡了，母親為了安慰秀華母親，做針線活時，特地到秀華媽的院子相陪，一段同情心，綿延到幾個過年。我只喊了“嬸，過年好”，她的男人死了，不能再冠名。她便爬到炕里頭，解開袋子，抓了兩把炒花生塞進我口袋，然后我就受寵若驚地跑了。
　　 幾?；ㄉ?，就是壓歲錢。不能花，卻盈香。有時候，并非多么奢華才記得住，往往是貧寒里的一句溫情的話、一點向好的表示，記得清，久久難忘。那時的人情世故好簡單，真的是“有錢無錢都過年”，安貧安年，是逼出來的，盡管骨子里的改變，始終在涌動，夢想有一天會天翻地覆，但只能壓抑著。
　　 曾經(jīng)的拜年，更多的是用簡單而溫情的語言，祝愿來年更好。語言的力量是強大的，物質(zhì)不能滿足，語言不能干癟。一句問候，代表著對年的禮數(shù)和虔誠。
　　
　　 二
　　 時光輪轉(zhuǎn)，進入新時代，拜年的習俗還是堅持下來了，但方式和內(nèi)容都有了完全的改變。曾經(jīng)我是孩子，是把朝氣蓬勃的精氣神送給鄉(xiāng)鄰，如今我是老人，還是要通過手機微信給朋友拜年，而且打破了小輩只能給長輩拜年的俗成，也用不著初一忙著串門，東家跑西家串，點開微信，選幾位一年交往頻繁，或曾經(jīng)關(guān)系密切的，發(fā)個拜年的圖標，寫上幾句祝福語。
　　 盡管人們對春晚不再追逐看好，可我還是堅持到了“難忘今宵”的時刻，零點之后就是初一，不用等著晨曦登門，我便打開“老?！保ㄎ业耐杲唬┑奈⑿判〈埃瑥椭埔粋€“拜大年”的美圖，發(fā)過去。希望他在初一晨起第一眼看到我的祝福。我們是三十多年的朋友，其交往淡如水，但一直流動在歲月的日子里。他今年90歲，真正進入了耄耋之年了。在他88歲米壽的那年，我曾為之創(chuàng)作《米壽賦》，他執(zhí)筆為自己書寫，裝裱懸于中廳，跟我說，這是他一生收到的最好禮物。
　　 最美的語言，都是情境化的，那一刻，我也頗有感慨。便在手機打出一行字：歲月如流，并不是不壞金身，而是考驗生命的耐力。親愛的老海先生，你在我心中，是一個馬拉松運動員，是可以直追彭祖的人！
　　 老海跟我也來玩笑話，他說，歲月不饒人，但饒過熱愛生命的人。他的自信來自熱愛。
　　 這話，在曾經(jīng)的拜年里，怎么也說不出。我覺得這一輩子，我學會了說話，源自母親的啟蒙，修于歲月的恩賜。老海一連發(fā)出12個抱拳的圖片，就像一道夕陽灑下金光，后面跟著一個封面是“新春快樂”的紅包。
　　 哦，此時我意識到我是老海的晚輩，他選擇了給孩子壓歲錢的方式，回應我的問候。那一刻，我一下子回到了60年前，從未有過的心情，洋溢在春晚之夜。不是返老還童，是真切地當了一回孩子。的確，老海是我的父輩，平時有什么事，總喜歡告訴他，他總是不厭其煩地教我。想想從中年到老年，還有一個兄長在關(guān)懷，名分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這是多么可遇不可求的事情?。?br />　　 一份心意，我收下了，在春晚午夜之后，但我沒有打開，我知道，再過24小時，會原路返回。有這樣的互動交流，已經(jīng)提振了我的孩子心。其實，生活真的需要幾次興奮，興奮可以給生活動力。
　　
　　 三
　　 教育局的老書記林波，大我?guī)讱q，曾經(jīng)在他退職的時候，我給他寫過一首詞《滿庭芳》，是為他搬進新居而作，這里引述詞的下片——
　　 驚慌。回一步，無憂風雨，不得無妨。二十平仄庭，無論寬長。幸有九千星宿，勤相數(shù)，銀漢猶長。親朋好，千壺大曲，歌詠滿庭芳。
　　 他請書法家書寫，裝裱于新居。他說最喜歡這首詞里的“驚慌”兩個字，完全可以概括他“為官”一生，起初有“受寵若驚”之感，故驚訝。毫無家庭背景的人，也可以得到如此職位。他戲言自己“貌不驚人”，個子很矮，卻也有“驚人”的升遷，曾經(jīng)很多人都驚訝，為何提拔了他。一生為官，誠惶誠恐，生怕有什么閃失，這個“慌”字完全可以感慨他做事行政的心理。
　　 一個人到底給別人什么印象，自己未必知曉。他說，佩服我的眼力，且填詞沒有一句吹牛皮加奉承的話，由此，彼此結(jié)下友誼，視為“知己”。我嘲弄道，在任時，我不知奉承，未求林書記謀得個一官半職。他說，正因為如此，才看得透。謀個職位了，剩下的都是奉承話。
　　 年前，他在微信里向我索一副春對，我回復他“驚慌”兩個字，附言說，請書記深入民間，趕一趟崗西大集，買一副春對，沾沾民俗的喜氣吧，別總是搞什么陽春白雪的。最后，我給他一個小驚喜——除夕之夜我送一副對聯(lián)，只能讀，不能張貼。
　　 發(fā)去拜年的美圖，然后綴上一副對聯(lián)——
　　 銀蛇魅影在杯釀參酒圖個一醉愿恍惚
　　 爆竹脆聲入耳奏暮曲聽他千遭難驚慌
　　 哪知，初一早晨我們同在的“榮成在線”老干部群便有了這副對聯(lián)。林書記說，當初我作《滿庭芳》詞的上闕尾句是“一生中，任教個醉，不醉六千場”。那些年，官場酒風盛行，多少事借著酒桌一杯下肚，作為書記，他保持清醒，不敢醉酒，說不清，大約“六千場”。一人難變局面，如今剎了酒風，官場歸于沉靜。林書記有感于時代變化，風清氣明，安心做事干事，功夫用在事業(yè)上，再“驚慌”，也是為自己老驥伏櫪而憂心忡忡。
　　 我還是喜歡和他說些廢話，勸他不再“驚慌”，安然于歲月靜好。
　　 兩個人的故事，被一副對聯(lián)記住，轉(zhuǎn)而擴散，讓人感慨時勢之變，熱愛當下的時代風氣。林書記少不了夸幾句內(nèi)涵深刻。我道，拿一副對聯(lián)拜年，是嫌反復問候“過年好”太俗氣。
　　 赤山集團的王文肖主任，是我到江山寫作期間認識的朋友，三年前邀我去佛教勝地赤山法華院觀光。登山之旅，暢談甚歡，王主任約我為赤山寫點東西，便欣然命筆，寫下《赤山賦》，我慶幸遇見，能夠為家鄉(xiāng)名山寫篇賦文，以增加山之文氣，算是我為家鄉(xiāng)做一點有益的事。大約四五年吧，一直都是不再往來，有時候王主任邀約我免費游赤山，都是給一個“抱拳”的圖標深謝之，卻不好意思因一文而揩赤山景區(qū)的油水。
　　 初一早晨，收到王主任的拜年吉語——時光總是庇佑著我們的友誼，看一年年春來，春風里總有你的聲音。謹祝懷才老師蛇年安好！
　　 我喜歡這個“安好”，用詞簡單，但包含著一段用心祝福的美意。2021年，我患重病入威海市立醫(yī)院手術(shù)，王主任冒雪驅(qū)車看望我。我從來就沒有想到自己會得病，會躺在手術(shù)臺上，原來還有朋友親臨一看，眼神里充滿著愿我“安好”的祈福眼光，令我銘記一輩子。
　　 安好，安好，彼此安好！我一再重復這兩個字，因為王主任的身體也并非無恙，結(jié)識以來，我們就在彼此安好的祝福之中，安度時光。真正的關(guān)系，不是靠華麗辭藻締結(jié)，而是平淡但可沖擊情感激起浪花的平常用詞，這是共鳴，也是最深情的問候。
　　 這次，我破了拜年的客套話，口占七絕一首贈與她——
　　 深山豈止藏唐寺，更有蓮花堪稱肖。
　　 蛇歲又聞安好語，愿憑此字命心橋。
　　
　　 四
　　 拜年，本來就是民俗文化的集中交流互動。我們一年之中會遇到太多的事，過年了，需要放下，放不下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感情的表達別具一格，能夠在這個文化之春，還記著彼此，比什么都好。
　　 遠近都是朋友，我很滿足網(wǎng)絡(luò)給我的機遇，從前的同事關(guān)系，似連又斷，平時遇見，一番寒暄，過年了，來一頓群發(fā)美圖，表達彼此還記掛著。多么好！
　　 當然，我更忘不了我在江山文學的“東籬采菊”社團的百多作者，也來一次新春群發(fā)，愿每個作者都有文學之春。
　　 很多關(guān)系，屬于曾經(jīng)，好在有了“江山文學”，每個過年，都覺得還有那么多的朋友需要送去新春的祝福。寫這個“新拜年”，能夠讓我以特殊的方式，問好朋友，也得益于“江山”，讓我學寫詩詞對聯(lián)，為生活增添了不少文化情趣。
　　 拜年，也要與時俱進，我們之所以喜歡過年，在于年年新氣象，拜年的方式，不斷改變進步，打破了時空的局限。我覺得，在這個時代，每個人的拜年方式都是獨特的，親情，友情，愛情，人情，都在拜年里得到升華，拜年就有了意義。
　　 有個小小的憂慮。新式拜年方式逐漸盛行，省事省心，傳遞祝福的速度也很快。而我們的子孫，將更多地通過“圖片語言”傳遞情感，千圖一面，少了個性化。相對于走家串戶拜年，情境化的歡樂要打折扣的，口頭上的鮮活語言將淡出春節(jié)，肢體語言得不到鍛煉。問候“過年好”的語調(diào)、情感，肢體的表達，面部的微笑，都會退化。這些擔心可能是多余的，人們總是會找到最佳的方式，將拜年這個傳統(tǒng)習俗賡續(xù)傳遞，發(fā)揚光大。
　　 爆竹聲聲辭舊歲，拜年賀語年年新。懷念老拜年，追趕時髦，喜歡新拜年?？梢詰雅f，但更要聞得到當下的年味。
　　 拜一年歲月，拜一份感情。
　　
　　 2025年2月12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