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方與圓(散文)
在我歲月的長河中,爺爺就是那高懸于浩瀚夜空之上永不黯淡的璀璨星辰,即便他的身影已在時光的洪流里遠去多年,可他的音容笑貌,深深嵌入我靈魂內核,化作我生命底色的存在,非但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模糊,反而愈發(fā)清晰,每一個細節(jié)都在記憶的褶皺里熠熠生輝,從未有過一日被遺忘。他的離去,在我心中劃下一道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口,宛如一道無法跨越的溝壑,然而,他所留下的精神財富,恰似一座巍峨聳立、永不熄滅的燈塔,穿透歲月的迷霧,照亮我人生旅途的每一個角落,引領我在迷茫中找尋方向,在困境中堅守希望。
心底那扇記憶的閘門悄然推開,往昔與爺爺共度的點點滴滴如洶涌潮水般奔騰而來,將我徹底席卷。在那些數也數不清的回憶里,有一件事始終如一團迷霧,縈繞在我的心頭,多年來令我困惑不已,百思不得其解。就在今夜,命運似乎突然撥云見日,一道靈光閃過,我竟如醍醐灌頂般,瞬間領悟了其中深藏的奧義。這份突如其來的感悟,讓我徹夜難眠,內心的波瀾促使我迫不及待地提起筆,將這復雜而又深沉的情感訴諸筆端,以此來抒發(fā)我對爺爺的無盡思念,對他那超凡智慧和處世哲學的由衷敬仰,以及對曾經懵懂無知、年少輕狂的自己的深深自嘲與反思。
自我有記憶起,爺爺的衣兜就像是一個神秘的百寶箱,而那枚圓形方孔的小銅錢,便是百寶箱中最獨特的珍寶。在我們天水,大家都親切地把它稱作麻錢。每一次,當我們祖孫倆靜靜獨處,享受著那份專屬的寧靜時光時,爺爺總會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鄭重與溫柔,小心翼翼地從衣兜里掏出那枚麻錢,輕輕放置在我的手心,他的目光中滿是慈愛與期許,如同春日暖陽般溫暖,又似深邃夜空般神秘。他總是語重心長地叮囑我,一定要仔仔細細地端詳這枚小小的麻錢,說它看似普通,實則蘊含著無盡的人生哲理,只要我用心去領悟,定能從中受益終身。
那時的我,不過是個天真無邪、懵懂無知的孩童,目光短淺,只知道這麻錢是古代的貨幣,在當下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早已失去了流通的價值,在我幼稚的認知里,它不過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小物件,甚至連一件像樣的玩具都算不上。我天真地以為,大概是那個物資匱乏、生活貧困的年代,爺爺實在沒有多余的錢給我買那些色彩斑斕、新奇有趣的玩具,所以才把這枚麻錢當作哄我開心的替代品。
1993年夏天我從天水師專畢業(yè)后,便踏上了前往隴南成縣任教的旅程。初入職場的我,帶著一身未脫的稚氣,在忙忙碌碌中度過了糊里糊涂的一學期。那時候,我仿佛置身于迷霧之中,滿心都是迷茫與困惑,無奈和彷徨如影隨形。好不容易盼到寒假,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一進家門,那些積攢許久的情緒瞬間如決堤的洪水般涌了出來,一股腦兒地把這從教半年來所經歷的不容易,以及在異鄉(xiāng)工作時那種深入骨髓的孤寂與酸楚,都傾訴給了爺爺。爺爺靜靜地坐在那里,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眼神深邃而平靜,仿佛一灣深不見底的湖水,就那樣默默地看著我,專注地聽我傾訴著內心的苦悶。
待我稍稍平復情緒,爺爺緩緩抬起那布滿老繭卻無比溫暖的手,再次伸進那熟悉的衣兜,掏出了那枚陪伴了我整個童年的麻錢。那枚麻錢已被歲月磨得表面光滑而又泛著淡淡的光澤。爺爺鄭重其事地放在我的右手手心,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帶著幾分不舍與期許:“狗狗(我們天水人對孩子的愛稱),帶上它吧,這是爺爺送給你最珍貴的禮物,它會在未來的日子里,一直陪伴著你,護佑著你?!?我心里很煩又滿心嫌棄,想都沒想,隨手就將麻錢塞回爺爺手中,嘴里還嘟囔著:“爺,這枚舊得不能再舊的麻錢,你都給我看了二十年啦,上面的花紋都磨著沒有了,又換不了錢,我要它有什么用呢?我給你訴說我內心的苦悶,你連一句安慰我的話都沒有,反而給我一枚無用的麻錢,我不要!”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爺爺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失落與無奈,那復雜的神情里,還藏著許多我當時根本無法理解的深沉意味,就像一本厚重的書,等待著我在未來的歲月里慢慢翻閱、細細品味。
猶記初至異鄉(xiāng),懷揣著對未來的憧憬與純真,踏入那片陌生的土地。彼時的我,未曾料到,這一去,便是三十一個春秋的漫長漂泊。時光的洪流裹挾著我,在歲月的長河中沉浮。我曾懷著熾熱的夢想,像一個無畏的勇士,意氣風發(fā)地踏上這條滿是希望的人生征途,整日生活在童話般的世界里,滿心期許著能在前行路上一直采擷屬于自己的鮮花與光環(huán)。可當我真正踏入現(xiàn)實的洪流,才明白,成長是一場與現(xiàn)實的較量。毫不夸張地說,我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認真,傾注了全身力氣,承載著對未來的無限期許。哪怕是秉持著孤注一擲的堅定,都仿佛要耗盡所有力氣,可內心深處有時卻是掙扎與不甘。
又到了春節(jié),千家萬戶張燈結彩,空氣中彌漫著喜慶與團圓的氣息,這本該是闔家歡樂的時刻,我卻在這熱鬧的氛圍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就在這辭舊迎新的夜晚,不經意的瞬間,心中猛地一震,爺爺的忌日快要到了,如今,距他離世,已經過去了十四個年頭。
剎那間,那枚塵封在記憶深處的麻錢,如同一道閃電,毫無征兆地闖入我的腦海,那些被遺忘的過往瞬間涌上心頭,我如夢初醒,終于領悟了它背后所隱藏的深刻含義?;叵肫鹪泴敔數恼`解,愧疚與悔恨將我徹底覆沒,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也刺痛了我的心。我仿佛又看到了爺爺那布滿老繭卻無比溫暖的手,鄭重其事地將麻錢放在我的手心;又聽到了他那帶著滄桑與期許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回響。
身為一名高中思政課教師,站在三尺講臺上給學生講授經濟學知識時,我仿佛握住了開啟歷史經濟大門的鑰匙。在悠悠歷史長河中,麻錢這一古老貨幣,在歷史的經濟舞臺上曾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作為商品交換的媒介,聯(lián)系不同時空下人們的生產與生活,成為經濟活動得以運轉的重要紐帶。從哲學的視角審視,麻錢參與的這一交換過程,揭示了人和物之間相互聯(lián)系相互依存的內在本質關聯(lián)。在日常授課過程中,我也深刻體會到麻錢所蘊含的哲理。它作為貨幣在市場中不停流通,象征萬物永恒的運動與變化,正如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所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焙恿饔啦煌P乇简v,世界亦是如此,寓意生命不息、萬事萬物皆處于永恒的變化發(fā)展之中。
在對麻錢的解讀和對學生講授知識的過程中,我愈發(fā)深刻地感悟到,這小小的麻錢,其外圓內方的獨特形態(tài),竟蘊含著唯物辯證法中矛盾對立統(tǒng)一的深刻哲理。方,代表著原則底線,是我們內心深處堅守的道德準則與行為規(guī)范。它讓我們在紛繁復雜的世界中,不隨波逐流,不被欲望的洪流所吞噬;圓,則象征著靈活圓通,意味著處世要懂得審時度勢,隨機應變。它不是圓滑世故,而是一種智慧的處世之道。生活中充滿了不確定性與變數,若一味地剛直不阿,不懂變通,往往會四處碰壁,而保持圓潤的處世態(tài)度,能讓我們在面對困難與挑戰(zhàn)時,巧妙地化解矛盾,以柔克剛,尋得解決問題的最佳路徑;然而,我們也需時刻警醒,處世的圓絕不能成為放棄原則的借口。倘若只知圓滑處世,忽視了方所代表的原則底線,在追求靈活應變時忘卻內心堅守的道德準則與行為規(guī)范,就會在茫茫人海中迷失方向,陷入隨波逐流的泥沼,最終失去自我,淪為毫無原則的附庸。方與圓,看似相互對立,實則相輔相成。方為圓提供了堅實的內核,讓我們的行為有了準則與方向;圓為方增添了靈動的活力,使我們能夠更好地適應社會的發(fā)展與變化。二者的完美融合,構成了一套精妙的人生哲學。麻錢外圓內方的形制,其實就是深刻的處世哲學無字天書。爺爺的麻錢,就像一個神秘的寶盒,蘊含著深邃的人生哲理與處世之道。可以說,爺爺給予我的方圓智慧,是為人處世的永恒智慧,是穿越時空的精神寶藏。
時隔三十一年,我才于恍然間徹悟爺爺當年送我麻錢的真正深意,可惜,時光無法倒流,世間沒有后悔藥可買?;叵肫甬斈?,爺爺送我的那枚麻錢,才是他給予我的最珍貴的禮物,是他用一生的智慧與閱歷為我精心準備的智慧錦囊。只可惜,那時的我年少虛榮、不諳世事,被世俗的偏見蒙蔽了雙眼,錯失了這份珍貴的處世哲學,也因此在人生道路上走了許多彎路,吃了不少苦頭。那些曾經的迷茫與挫折,如今都化作了我成長的養(yǎng)分,讓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爺爺的良苦用心。今夜猛然領悟,可一切似乎都太遲了。
如今,爺爺已經離開我多年,那枚承載著無數回憶與智慧的麻錢,也早已不知去向,隱沒于時光的幽邃角落,無處可尋。
世事無常,人生總是充滿了荒誕與諷刺。曾經的我,對爺爺的饋贈視若無睹,在虛榮與浮躁中迷失了自己。當我真正懂得了它的珍貴,卻早已失去了擁有它的機會。但我明白,爺爺給予我的,遠不止是一枚麻錢。他用一生的言傳身教,在我心中種下了善良、正直、堅韌的種子。這些寶貴的精神財富,如同璀璨星辰,照亮我前行的道路。往后歲月,我會帶著爺爺賦予我的這份珍貴“行囊”,勇敢地走下去,讓爺爺的精神在我的生命中延續(xù),永不落幕,成為我人生道路上永遠的指引。
在今后的日子,我將執(zhí)筆記錄爺爺沉淀一生的智慧結晶,用文字鐫刻他從容豁達的風骨。那些浸潤著鄉(xiāng)音的處世哲學,那些閃耀著歲月光芒的人生箴言,都將化作躍動的墨點,讓更多人在字里行間感悟他生命的厚重。我會以筆為舟,載著那些曾令我困惑的叮嚀與教誨,在時光長河中擺渡,讓他的精神力量在文字里永續(xù)流傳。當紙頁翻動時沙沙作響的,不僅是追思的絮語,更是跨越時空的精神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