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香】除夕(散文)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fēng)送暖入屠蘇。”一年一度的除夕又一次準(zhǔn)時降臨在了這座剛剛被一場大雪厚實地覆蓋住的小山村。清晨的陽光從蔚藍(lán)色的天空灑向滿地雪白山村,以及山村里一棵棵灰褐色的榆樹枝上,一家家的煙囪里飄起了和天一樣藍(lán)的炊煙,裊裊然如雪域的精靈,搖曳著與藍(lán)天融為一體,早起覓食的麻雀撲騰著掠過一片草垛,驚掉了掛在草垛上的雪,卜楞楞落了下去。這座被大雪覆蓋的村子,在這除夕的清晨,如炊煙,如麻雀,如藍(lán)天一樣,活了。
久別家鄉(xiāng),前日方才到家,實在不想把這珍貴的時間浪費在睡懶覺了,我便趁著天剛剛放亮,早早鉆出了被窩,擔(dān)心吵醒女兒,躡手躡腳穿戴好,急匆匆走出了家門。照舊,先點支煙,然后順著門口的小路,繞過鄰居家的院墻,踩著尚未清掃徹底的小路,站在了我每日清晨都要第一時間趕來的這個“高地”,這里居高臨下,幾乎可以一覽整個村子,甚至可以看得清下面人家屋里屋外的走動。我喜歡這個地方,準(zhǔn)確講,是我喜歡這個時間,這個角度下欣賞這個村子,有種獨霸一方,又有種唯我獨醒的感覺?;卮?,除了可以享受久違的親情之外,不可忽視這種別有的清凈感,它真的可以讓都市里生活久了、耳朵很“臟”的人,得到一瞬莫大的清凈,或是“清洗”。就在一棵煙快抽結(jié)束的時候,下面不知誰家的一串爆竹聲將我難得的雅興完全嚇飛了。是的,今天是除夕,有爆竹之聲,就對味兒了。于是趕緊扭頭,哈著冷氣趕回家里剃須、洗漱。
除夕是村里一年中最最重要的日子,當(dāng)然也算是最忙碌的日子,這是我從小就知道的。不過農(nóng)村人的除夕,并非是如往日般那樣為了三餐而忙碌,而是忙在了上墳,忙著祭祀逝去的先人,年來了,該先問候祖先,才可享受美食,不可忘了本,這是農(nóng)村人最樸實的講究。
因為家族在當(dāng)?shù)剌^大,居住年代也久遠(yuǎn),所以一代一代的先祖逝去,太多了,墳地就很難聚在一起,其中有一處墳地聽說葬著我們家族在本地最早的一代先祖,得開車才能到達(dá)。因為這個墳地最遠(yuǎn),墳地里躺著的先祖也資歷最老,所以每年都會在一大早,趕著大家剛喝完早茶,便在村里吆喝,待各家派代表著聚在一起,開三五輛車,奔赴而去。今年我照舊也參與其中。匆匆忙忙喝完兩杯茶,便和哥哥侄兒們一起駕車,和族里其他幾輛車一起出發(fā)。一路上冰倒雪滑,提心吊膽,最后踩著齊膝的雪踏進(jìn)了滿是荒草的祖墳。實際上這里躺著的幾位先人,我到底要如何稱呼我自己似乎并不清楚,不過這不重要,我只知道這是祖墳,埋著我們王家的老人。所以跟著年長一些的兄長叔叔們,掛紙、焚香、燒紙、磕頭、放鞭炮。這類似程序,按部就班,但不可不為。
從祖墳回來,已經(jīng)接近中午了,再急急忙忙吃午飯。老家除夕這日的午餐,是固定的,恰如大年初一要吃餃子,元宵節(jié)要吃元宵,八月十五要吃月餅一樣,除夕的午飯,得吃”攪團(tuán)“。小時候母親總會在吃前半帶詼諧地重復(fù)一遍:“吃了攪團(tuán),迷迷糊糊過大年?!睌噲F(tuán)是西北人特有的美食,更有著西北人特有的解釋和寓意。攪團(tuán)用蕎麥面摻著白面,趁著鍋里水翻騰,一把一把把面粉撒進(jìn)去,撒的同時另一只手用搟面杖的一頭兒一圈圈勻速地攪,所謂攪團(tuán)的”攪“字便自然可以理解了,“團(tuán)”者,糊狀也。當(dāng)然,攪團(tuán)別名也叫“水圍城”,據(jù)說是諸葛亮當(dāng)初屯兵陜西的時候閑著沒事兒發(fā)明出來的,但坊間傳言而已,聽聽便罷。我更愿意相信父母口中的解釋——吃了這頓攪團(tuán),就不再想過去的心煩事了,迷迷糊糊、開開心心過年?;蛟S是一上午跑餓了,又或許是許久沒吃了,這頓攪團(tuán)竟然吃出了在城里的山珍海味都不曾有過的美味。
吃完攪團(tuán),整個村子的鞭炮聲愈加紅火了,一波接一波,此起彼伏、接連不斷,我們知道這個點全村人上墳進(jìn)入了高潮,家家戶戶都在趕去自家先人的墳地,我們也不例外,急匆匆但也有條不紊地收拾香表茶酒,按照輩份先去曾祖和祖父母的墳地,再去父親的墳地,最后去大哥的墳地……大雪剛過的山村小道上,積雪足足沿過膝蓋,頭頂艷陽高照,腳下積雪鋪路,跌跌撞撞,整個上墳結(jié)束,已然下午四點多了,回到家用笤帚掃掃滿是泥巴和雪渣子的褲腿和鞋子,渾身已感疲憊。女兒全程跟著,跟著上山,跟著掛紙,還一個不落地效仿我給先人磕頭,又一路在雪路上連爬帶滾地?fù)潋v,竟然有種全年都未曾有過的興奮。這是女兒長這么大第一次跟著我去給先祖和爺爺,大伯上墳,我總是時不時刻意給她做一介紹:“寶寶,這里是爸爸的爺爺,這里是爸爸的太爺爺……哦,這里就是你爺爺……”只有介紹到爺爺?shù)膲灂r,女兒的眼睛才有了明顯的神情,嘴里嘟囔著:“哦,爺爺在這里呢,我記得爺爺……”
上完墳休息了一個來小時,其余人忙著剁肉,忙著燉魚,我則招呼著兩個比我高兩頭的侄兒負(fù)責(zé)貼對聯(lián)。叫著他倆,主要是因為他們一米八五的身高,貼對聯(lián)不需要站在板凳,而我的作用主要是負(fù)責(zé)看,看有沒有貼反,看哪一副適合哪個屋子,畢竟在他們面前,我已到了足夠指手畫腳的年齡了,幫不幫得上忙不重要,參與感得有!
其實上完墳,貼完對聯(lián),年,或者說年味兒還是不算真正到來,在我的印象中,真正能感覺到過年了,是從把“王氏三代”的牌位請回來的時候,更何況與兒時不同,如今過年,堂屋的桌上,“王氏三代”的牌位旁邊,還有父親和大哥的遺像,他們回來,這年才算真的到了。哥哥準(zhǔn)備好了簽好的牌位,紙錢,香表,趁著夕陽跌進(jìn)了西山的窩里,余輝染紅村子的時候,我們一起端著備好的一切和先祖的牌位,去屋后的三叉路口“請”三代先人回家過年。這個“請”不需言語,大家一排排跪地,燒香磕頭,潑灑茶酒,再以鞭炮引路,端著牌位回家,端端正正立在堂屋的桌上,旁邊再立起父親和大哥的照片,這樣先人們就算是被請回來了。繼而端上三盤瓜果零食,兩碗湯面進(jìn)貢,前面燃起香燭,此刻,屋里燃起的香燭散發(fā)出的特殊的氣味裊裊飄起,屋外的鞭炮聲不絕于耳,看著立于桌上的牌位和遺像,不論視覺,聽覺,還是嗅覺上,年算是正真來了。過年,不能光顧著活著的人開心,還要記著先人,記著那些我們已然逝去的親愛的人,有他們“無聲”的參與,這年過的才有味道。西北人的年,過的不僅是美食,不僅是俗套上的人情來往,更是一種緬懷,一種精神上的慰藉。這種年味兒,我在城里往昔不曾有,未來也不會有。
夜幕隨著年味兒的真正降臨而一起降臨了,難得一場大雪的洗滌,除夕之夜的天一絲云也沒有,沒有光污染的村子,被漫天的繁星籠罩了起來,漆黑的夜如一面剛剛漂染出來的黑布,繁星如鉆,鑲嵌于其上,爍爍生輝,與地面上紅色的燈籠相映,時不時竄起來的煙花,閃著紅的、藍(lán)的、紫的、黃的花火,繽紛五彩,那邊才劃過去,這邊又亮起來,如七彩的流星,裝點著原本鑲滿鉆石的夜幕,遠(yuǎn)處沒了葉子的老榆樹的枝丫,在煙花和繁星的襯托下,隱約間唯美而虛幻,天地間的此時此刻,如你細(xì)心去品,像極了一幅吹墨而就的巨畫,肆意卻不乏精妙,柔和但不缺凌冽。
除夕的晚餐并不是最重要的,一般是簡單的一頓臊子面,今年也不例外,畢竟半夜的那頓手把肉才是重點。吃完面,一家人圍在堂屋的沙發(fā)周圍,母親端坐正中,母親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們一個個搬著小板凳圍成了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小圓圈,中間的茶幾上擺放水果瓜子,我和哥哥泡上了一壺紅茶品了起來,母親則不多言語,多半是看著眼前一圈的孩子們,以及在炕頭嬉笑打鬧的小孫子孫女,時而跟著她們笑,時而盯著我們笑,母親這一刻的笑,或許是她不可控的,更是我們最賴以慰藉和溫馨的源泉。電視機里的春晚,并沒有人認(rèn)真看,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種裝飾,就像過年就要放鞭炮,除夕就要看春晚一樣,只是除夕的一個道具,是背景音樂。這種安逸而溫情的時刻會過的很快,不覺間時間已經(jīng)到了深夜十一點半,此刻系著圍裙,滿身飄著油煙味的嫂子,笑著推門而入,嫂子雙手端著一個碩大的圓形盤子,盤子底鋪了層生菜,生菜上面,是滿滿一盤比拳頭還大的手把肉,冒著熱氣和香氣,緩緩“落”在了大家眼前的茶幾上。記得兒時,也基本都是這個時間,饞貓一樣等待著這一盤手把肉,如今肉一樣,時間也沒變,只是秉燭烹制和雙手端肉的人由母親變成了嫂子,而此刻的母親儼然如退休的老干部一樣,一生難得可以坐享其成??慈鈦砹?,大家一個個擦手、擼袖子,一個個躍躍欲試,急不可待。母親首先動手,取一身邊的小碗,從大盤中夾三塊較小的肉,低聲示意哥哥,端去轉(zhuǎn)身供在香火前的牌位邊,先祖先吃,我們才能動手。敬獻(xiàn)完先人,母親一句“好了,都快吃吧,吃吧!”大家便一個個說笑著,拎起一大塊香氣四溢的手把肉,沾著椒鹽大口吃了起來。其實當(dāng)下而言,一頓手把肉并非如早年那樣稀罕了,但除夕這半夜里的手把肉依舊會準(zhǔn)時準(zhǔn)點端上桌子,我想這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儀式,一種別有的味道吧,何況,著味道確實不一樣。
我酷愛這種年味,特別是除夕的年味,除夕是將年味兒推向高潮的一天,除夕的年味里有佳肴帶給嗅覺的刺激,有一聲聲鞭炮帶給聽覺的震撼,更有不論在世或不在世的家人親情所帶來的久違卻不陌生的對心靈的慰藉和撫慰,如果除卻美食和熱鬧,或許所謂年味帶給人,或者說帶給我這種久別重歸,容易感傷的中年男人最多的,也是最寶貴的,當(dāng)屬那種看不到,摸不著,卻力抵千鈞的來自家人之間的溫情時刻,這種溫情時刻,在除夕這日最為濃烈。除夕始于清冷的清晨,在子夜時分隨著緩緩散去的爆竹聲而結(jié)束,期間不論上墳,貼春聯(lián),還是請“三代”,吃手把肉,每一個程序都不可或缺,也不能省卻,它們看似繁瑣,但正因為有這些看似程序一般的活動,才讓山村里的除夕顯得厚重而飽滿。
除夕是盼了一年的一天,除夕的年味,需要視覺去發(fā)現(xiàn),需要嗅覺去品,更需要心靈去感受。
其實恰到好處,留點兒念想,再多讓人煩了不是,呵呵。
問候大妹子,保重身體,好好工作賺錢!
其次感謝老師這么久了還能記得雪凌,倍感親切呢,謝謝!工作原因,現(xiàn)在很少寫文章,很是慚愧。
我們地域差距遙遠(yuǎn),風(fēng)俗可能也大有不同,不過相信中心都沒變,緬懷先祖,感受親情,這真的是人生對重要的事情。
再次問候并感謝老師!
讀得我眼淚都出來了,感傷,傷感,致敬遠(yuǎn)去的農(nóng)村除夕味。城里人沒有這些意識,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