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門前有棵無名樹，無名卻亦有名，是洋槐，每年五月里，一嘟嚕一嘟嚕的白色小花，我沒有吃過它的記憶，也或許是因為每每它花開之時，我都不在這個魯西北平原上平凡至極的小村莊里。
　　 奶奶有八個子女，爺爺42歲因病離世時，只有最大的兩個，一個娶了新婦，一個嫁作他鄉(xiāng)，其余六個，從幾歲到十幾歲的，成為年僅四十歲的奶奶，咬著牙也要活下去的最大力量。
　　 娘和爸爸成家后，爸爸仍在外艱苦謀生，娘守在家鄉(xiāng)，在有了二姐后，才在多種機緣的促成下，在多方家人的共同支持下，建造了這座時年村子最西邊的房子。
　　 建造房子的艱難，爸爸和娘每每提及，總是像村口那無名的減水河來水了一樣，嘩嘩的，從村南到村北，可是把參與到老房建設的所有人一個不落的全部說到。娘說那是1974年的春節(jié)前，帶著大姐和二姐在爸爸工作的農場熬冬的她，在臘月二十八意外接到了舅舅寫的信，信中重點提及爸爸托付給他蓋的房子，計劃臘月二十九上房梁，所有事宜均安排妥當，讓他們不要擔心。收到信的爸爸和娘，立即去農場的小賣店里，包圓了所有的粉皮，娘用家里僅有的包袱皮將其包裹，在第二天的清晨里，爸爸背著大大的包袱，娘一手牽著一個去趕唯一一趟回鄉(xiāng)的綠皮火車。他們風塵仆仆站在村西口時，只見一列四間里生外熟的房子，已經上了掛著紅布的房梁。舅舅和由表舅等遠親組成的施工隊，看到這吃驚得嘴巴都喝不上的一家四口，忙迎上來，敘說著蓋房過程中發(fā)生的這樣那樣的大小事件。舅舅更是自豪地說：你說的兩間，我做主擴成四間了，多出來的外債，我來作保，你倆慢慢還。
　　 娘說及舅舅拍著胸脯說話的樣子，總是忍不住淚眼朦朧，是呀，那樣意氣風發(fā)的舅舅，那樣用盡全部身心護著妹妹的舅舅，已經離開了十多年。故而娘記得老房里所有物件兒的來源、價格，這浸潤著血脈相牽親人們心血的房子，是我們小家生活的溫暖起點。對鋪設院子的灣泥，是姥爺一車車推來的灣泥，護著珍貴得來灣泥的籬笆，是娘和姨一起去野地里砍來的洋槐枝，娘將其密密地插在一起，沒想到來年竟然又發(fā)了芽，密密的籬笆隨著時光的推移，逐漸稀疏了。猶記得年幼的我們小姐妹，用麻繩綁在洋槐上蕩秋千，纖細的樹干在麻繩的牽引下，晃動著枝條稀疏的樹腦袋，好似一雙搖擺著呼救的雙手，正在屋里縫補衣裳的娘看到了，跑出來厲聲呵斥，我們是連滾帶爬的，連哭帶喊的，跑到村邊邊的楊樹地里，心神不定回頭看時，還能看到自家院里那搖擺的小樹冠，并在心中記下了小樹雖小有娘撐腰，萬萬不可欺負的至理名言。
　　 我們都跟隨娘成了爸爸輾轉謀生的行囊后，身體還康健的奶奶獨住于此。夏日里在樹下躺椅上納涼的奶奶，看貫穿東西的長街上人來人往。不急的，就站在樹蔭下拉幾句套（方言：聊天），這成了奶奶打發(fā)時間的最大由頭。奶奶離開的那個初春時節(jié)，院子邊邊角角仍余無數(shù)枯干樹葉，我們依照風俗坐在長板凳上，送守寡四十七年的奶奶最后一程。不知哪個親人說，奶奶最喜歡熱鬧，要在往常，奶奶肯定搬上小板凳（小chuang二聲zi輕聲），坐在一邊看上許久。于是在這場綴滿淚水的離別中，我們好似用一種聆聽的方式走近了這位孤獨太久的老人。越是熟悉，越是不舍。于是在那年的春上，老洋槐再度萌發(fā)時，我們直感覺，這每一棵樹，每一片樹葉上，都寫滿了獨屬于這個家族的往昔。樹的年輪一年多一圈，這個家族的故事也日漸豐碩。
　　 與之相伴豐碩的，還有這個原本干瘦的村莊，緩緩又持續(xù)吸吮了時代的給養(yǎng)，像極了泡了水的葡萄干，長成了長圓鼓鼓的模樣。村莊的農作物，再沒有了少時記憶中的娘化（棉花），而多了許多藏著農人辛勞的大棚，在這樣寒冷的季節(jié)里，將最新鮮的蔬菜順著不再坑洼的路，走向很遠很遠的遠方。玉米小麥兩季緊密流轉的良田，緊密圍在村四周，村邊邊減水河上的小橋，也實現(xiàn)了更新?lián)Q代。我并無在河水中嬉戲的記憶，卻總記得，娘趁著我們的寒暑假，帶著我們從爸爸上班的地方，趕火車，轉長途車，還要順著河邊走上很久很久，走累的我哭鬧著讓娘抱，娘則用河邊路滑滑到河里去喂魚嚇唬我，囑咐我緊緊抓住她的手。
　　 在漆黑的深夜里，小手被娘牽著拐來拐去的，直到看到這一列樹，內心里的恐懼才會驟然消散。一扇閃著燭光的木格窗里，是守候已久的家人，耳畔樹葉輕拍的嘩嘩聲，亦是我們內心里歡愉的最佳代言。
　　 最近這些年，每次回到這個老院，我總喜歡多角度拍攝，院東南角的五棵老樹像一個寬厚的手掌一樣，有力地護著老院的春夏秋冬。我們去掉了老樹的樹冠，解放出與之纏繞多年的長線，我們連接了水管，使其成為村莊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節(jié)點，我們將老屋中的每一個物件兒都放在原處，任由風順著門窗的縫隙溜進來，讓這座老房子與老院子同呼吸，共命運。
　　 姐姐將柴房里堆砌的木板錘開，塞入冷了太久的灶膛，點燃干苞花在姐姐并不嫻熟的架設下，引燃了這個老屋的記憶。恒續(xù)發(fā)散溫度的炕板，驅散了時年積蓄的潮濕，盤腿坐在其上，環(huán)顧空空的躺柜，封塵的鏡匾，掛土的門簾，清冷的風透過縫隙鉆入，好似是老樹在探究這屋里的熱鬧，青煙俏皮地從煙囪飄出，繞在老樹上嶄新的“小傘”間，仿佛在說著這家人的歡喜。
　　 老樹無名，卻是我們這個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它和老屋以至簡的模樣，守著我們的初心，延續(xù)著父母建造時的美好祈愿，靜看村莊里的人和事。人來，人去，好似無痕，卻暖了一家人一程又一程的行走。娘總敘說的感恩，在我們的心底生發(fā)，老樹也聽到了，它在這個寒冬里，積蓄著又一年的萌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