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堵墻，壘起來是防護，推倒了是解除戒備，墻在村子里活得比人通透。人把墻砌得再高，也能翻墻而過。墻就在那里，不東不西，不言不語。安靜的看著人，先邁出左腿，還是右腿？攀上墻的人，無非是為心中的貪念，身體的，精神的。從一只手搭在墻上的一瞬間，靈魂就踏入地獄。你想，如果是正道，為何不走正門，光明磊落的行事？
　　 我最初認識一堵墻，在七八歲時。父親用扁擔(dān)，一塊一塊從后山挑回來堅硬的石頭，不是青石。土褐色的石頭，粗糙，不細膩。父親手握一柄瓦刀，遇到棱角不平衡的石頭，手起刀落，石灰紛紛落下，一塊四平八穩(wěn)的石頭，被安排在合適的位置。父親壘一堵墻，目的性很明確，和分家另立門灶的二叔涇渭分明。墻咬牙站著，活成一張透明的棋盤。楚河漢界，一清二楚。二叔在北邊，我們在南邊。想見二叔，我們得走前門，規(guī)規(guī)矩矩的走，父親說過，不許爬墻。爬墻是走貓路走狗路，貓狗的路，人走不得。我變得謹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翻墻跳進二叔家院子。
　　 我開始恨這堵墻，它冷冰冰的杵在原地，太陽一天十小時的照耀，墻也渾身陰冷。有一刻，我發(fā)誓把墻掀了，原來沒有墻的時候，我可以在二叔家進進出出，找二叔書柜上的書看，坐在他家木頭椅子上，一邊優(yōu)哉游哉的磕著瓜子，一邊追劇，金庸寫得《倚天屠龍記》，我覺得二叔像極了張無忌，只是二叔高張無忌一個頭。二叔騎自行車載著我，在鎮(zhèn)子的農(nóng)貿(mào)集市，買五毛一個的火燒我吃，在賣發(fā)卡化妝品的攤子前，扯一對粉紅色的蝴蝶結(jié)，扎在我發(fā)梢。二叔買一元錢十塊的水果糖塞我兜里，我曾經(jīng)深情款款的幻想過，將來有一天，我要嫁的人，也該是像二叔這樣的人。
　　 二叔帶我去生產(chǎn)隊院子里看露天電影，唯恐我被人踩到，讓我坐在他肩膀上。
　　 二叔后來談戀愛了，她牽著一個女子的手，在開滿金黃色油菜花的田野，兩個人談笑風(fēng)生 ，我吃醋了，二叔憑什么喜歡別人？我眼巴巴瞅著二叔趕一輛棗紅馬車，迎娶女人過門。母親逼著我喊她二嬸，我不叫，說什么也不叫。二叔笑吟吟地說，慢慢熟悉就好了，不要強迫清清。
　　 在很多個月朗風(fēng)清的夜晚，我偷偷趴在我家桃樹下面，望著二叔家粉色的確良窗簾被拉上，接著，熄了燈。世界靜悄悄的，我的心疼了又疼。
　　 二叔和二嬸回娘家，父親剜一眼明晃晃的日頭，又剜一眼我家和二叔家邊界處，挑著土籃子，運來一堆石頭，墻一天天長起來了。二叔在北邊，我們在南邊。我與二叔之間，隔著不僅僅是一堵墻，還有什么呢？
　　 萬里長城是墻，也是城。孟姜女把一段長城哭倒，看到夫君范喜良，一座城，由墻堆砌而起的。墻是一塊一塊磚，一截一截石頭組合的。我從積木上發(fā)現(xiàn)幾何圖案的流動之美，音樂的曼妙。那些活著的石頭，從三皇五帝，大唐王朝，漢武大帝走來。身體里帶著一個民族的執(zhí)著，桀驁不馴。是的，大詩人王維有:“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彼未奶煜閷懴?“幾日隨風(fēng)北海游，回從揚子大江頭。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彼纬挠谥t一首《石灰吟》更加大氣磅礴，詞意遼闊:“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石頭壘得墻，堅固，牢靠。風(fēng)來雨去，墻面不改色，仍然站在大地上。目送著一個一個人，男人女人，墻里墻外走來走去，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不停的更換。人老了，墻毫發(fā)未損，最多是被一場暴風(fēng)雨推倒，出了一個豁口。雨過天晴，人又馬不停蹄將豁了的墻補好。
　　 北方人原先有四合院，正房，廂房，門口住著兩堵墻。四合院里生活著好幾家人，每天雞鳴狗吠，孩子朗朗的讀書聲，大人談笑風(fēng)生，也有爭吵聲。月亮又大又圓，懸在一棵大榕樹上，一口老井，映著一輪皎潔的明月，偶爾一枚葉子，落在清澈的水面上，不小心把一角湛藍湛藍的天空，輕輕碰了一下，一秒鐘后恢復(fù)寧謐。
　　 在四合院住著的人，有時也鬧別扭，生氣，誰也不理誰。各家吃著各家的飯菜，關(guān)上門一天過去了，打開門一天剛剛拉開序幕。墻是個擺設(shè)，人心不設(shè)防，簡單純粹的日常。過了許多年，四合院被拆了，親兄弟也如出一轍，用一堵墻給人的心拉開距離，甚至是難以逾越的溝壑。
　　 我在村莊住了四十年，鄰居三叔三嬸愛計較，兩家共用著一堵石頭墻。當(dāng)時，砌這堵墻，三嬸拿來米尺，兩口子一個這頭，一個那頭，用米尺一絲不茍的測量，你想，你仔細想。米尺再厲害，也做不到絕對公平，量一次，三嬸叫我和老劉看一看，我眼睛近視，不是瞎了。米尺在三嬸手里明顯歪向我家這邊，占了我家?guī)坠值牡貎?，我忍了又忍，說，三嬸，你說行就行吧。碗邊飯飽不了人，多幾分地，種的莊稼，也不能吃一輩子。良心到哪里，一旦偏離軌道，上天自會懲罰心術(shù)不正的人。
　　 三嬸說，這話讓你說得，好像我和你三叔貪你們便宜似的。
　　 我努力擠出笑容，三嬸，我也沒說你多占??？你是心虛，還是昨晚沒睡好？三嬸被我噎得說不上子午卯酉。
　　 三叔在一旁打圓場，對啊對啊，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你看，要緊關(guān)頭，我同你三嬸忙前忙后，都在。跟我唱感情戲，我不吃這一套。
　　 我不愿和三叔三嬸抬杠，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我揮揮手，行了，行了。就這樣吧，三嬸，你倆覺得可以，就成了。要是覺得還不踏實，我這片地，也交給你們種？！
　　 三嬸嘎嘎嘎的，笑出鵝叫聲，火墻是兩家出力壘得，老劉在墻這面，三叔在墻那面。一個穿插石頭，一個揮動著鐵锨扣黃泥，瓦刀咔咔咔，鐵锨嘩啦啦，夏風(fēng)呼哧帶喘，我家的小黃狗，三歲。墻這邊竄到墻那邊，十歲的大貍貓坐在壘好的墻上，曬太陽，眼球瞇成一條縫，曬出一首一首咒語。
　　 我們遷徙到莊河城里，房子，院子，菜地，大田統(tǒng)統(tǒng)讓三叔三嬸打理，某日回老宅小住兩日，赫然發(fā)現(xiàn)，兩家的火墻什么時候被拆了，拆除火墻，就是一大爿菜地，綠油油的白菜，蘿卜菜，毛蔥，茄子，韭菜，滿眼蒼翠欲滴。
　　 三叔三嬸待我很客氣，家里養(yǎng)的大骨雞，說什么也要送我一只，我盛情難卻，只好收下。望著一園子蒼茫的綠色蔬菜，心表現(xiàn)得極其安寧，不免感嘆那堵墻拆得好。
　　 墻在城里市場不大，只在一些貧民區(qū)活著，住在高樓大廈中的人，哪有石頭壘得墻，大多是磚壘得墻壁，不厚實，薄薄的一層，不隔音。鄰居那屋拌個嘴，說個悄悄話，杯盤碰撞聲，都聽得一清二楚，幾乎沒什么秘密可言。
　　 回老家探望父母，在門口碰到二叔，一臉褶子的二叔，整張臉就是一部鄉(xiāng)村史，沒有當(dāng)年的帥氣和精神頭了。提起年少時，二叔帶我看電影，給我摘桃子，上樹摘小棗的事兒，二叔笑呵呵地說 ，那時候你還小，不懂事，不過，二叔稀罕你。你看看，你現(xiàn)在多出息，還是作家了。
　　 打小我就對村子里的人說過，清清是文曲星，將來會出書，怎么樣？我沒看走眼。嘿嘿，你是咱老張家人的驕傲。
　　 我和二叔，咯咯咯笑著，笑聲嚇飛了旁邊大梨樹上的幾只麻雀。
　　 我扭頭望向我家和二叔家的那堵火墻，咋不感到刺眼了？反而，內(nèi)心軟軟的，像鋪了一層金燦燦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