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迎客來飯店(散文)
八九年春天,我背著一個帆布包,獨自一人坐鄉(xiāng)里的小客車去縣城。包里只裝著一個日記本,一支油筆,一本《小說月報》雜志。沒帶化妝品,甚至換洗衣服也沒拿。我離開南河屯的原因,無非是我不想過早嫁人,父親的意思,有人提媒就看吧,合適便結(jié)婚。吃了青玉米,我才十八歲生日,我還有夢想沒實現(xiàn)呢。我要出去走一走,年少時,我想成為一名職業(yè)作家。
客車抵達縣城老客運站,下了車,我就懵了。我去哪?干什么?我能做什么?客運站熙熙攘攘,來來去去的人流。我迷茫的杵在客運站門口,一個賣糖葫蘆的攤位前,縣城給我的陌生感,潮水一樣的席卷而來,包圍著我。三月末的縣城,街道兩旁的梧桐樹已經(jīng)抽枝散葉,一樹一樹的櫻花開得熱烈奔放。空氣中彌漫著油炸麻花,油條的味道。肚子咕嚕咕嚕開始叫了,早晨在家里吃得玉米粥就咸蘿卜條子,不頂餓,坐了兩小時的車了。
這時,有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上前和我搭訕,妹子,從鄉(xiāng)下來的?是不是找工作的?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怕對方是不懷好意的人。女人笑吟吟地說,妹妹,你如果找工作的話,剛好我店里缺服務(wù)員。也不累,就是端端盤子,洗洗碗??腿藖砹?,熱情迎接,一個月三百。三百?什么店?女人又靠近一步,她身上的香水味嗆得我差點吐了,飯店啊?喏,你看,就在前邊不遠。
遁著女人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家掛著迎客來牌子的飯店。我猶豫不決,不知道該去不該去。女人說,妹妹,你初來乍到,不清楚小縣城的情況,可別上了壞人的當。我一聽此話覺得吊在嗓子眼的心,落了下來。壞人不會這么說話吧?天近晌午,我想了想,就跟著女人進了迎客來飯店。店面不大,上下兩層。一樓是食客吃飯的地方,我數(shù)了數(shù)有八張桌子,長方形桌子,配著木頭椅子。店里這會子有兩桌客人,主打是拉面,不是蘭州拉面。反正叫拉面,我也不明白為什么起拉面的名字。大概是面一點一點用手臂拉出來的?
廚房緊挨著吃飯廳,一個穿白色廚師服的男人,抻出頭掃了我一眼,那雙眼睛很特別,深邃,寒氣逼人。令人說不出的感覺,像電視劇里的黑道老大。女人朝廚師說了一句,大王,給你找了一個幫手。
大王嗯了一聲,沒在說話,手里的顛勺發(fā)出滋滋啦啦的聲音,一股子大蔥爆鍋的香氣撲面而來。
女人就是迎客來的老板娘,她把我?guī)У蕉牵钢粋€小間對我說,你住著。地方小了點,不過,一個人住可以了。里邊有洗手間,梳妝臺,洗漱用品都有。好的,老板娘。我回應(yīng)了一句,別喊我老板娘,叫我玲姐就行。
我坐在小床上,環(huán)顧了一下小房間,應(yīng)有二十多平米。窗臺上養(yǎng)著兩盆君子蘭,開著紅色的花朵。窗簾是粉色的紗布,一只麻雀落在窗臺上,沖屋子里張望,梳理羽毛。我沒敢驚擾麻雀,一縷風(fēng)鉆進來,清新的氣息,讓我身心精神了許多。
玲姐在樓下招呼我,下來吃飯,妹妹。
中午的客人不多,招待完他們,玲姐叫大王過來,我們一起吃飯。一大海碗拉面,碗上臥著一枚玉白的雞蛋,幾塊薄薄的牛肉,蘭花花的瓷碗,面香勾引著我的饞蟲,我拿起筷子不好意思大口大口禿嚕,玲姐說,妹妹,這以后哇,就是你的家,別見外,吃。大王轉(zhuǎn)身回廚房,不一會兒手中握著一把鐵勺子,勺子內(nèi)是一大堆牛肉,猛的扣在我碗里,妹子,吃,不要客氣。
我眼窩頓時一熱,眼淚不爭氣的出來了。長這么大,我是第一次吃拉面,有很多牛肉的拉面。在家里也吃過母親手搟面,沒怎么吃牛肉。牛肉對我們的家庭來說,逢年過節(jié)吃一頓就不錯了。大王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操蛋,我做他下手。備菜,洗菜,切菜。大王教我如何把握刀柄,怎樣切出細如發(fā)絲的菜。調(diào)料的搭配,一盤菜的配料適合放多少,比例等,一一幫我寫出來,我照做就是。大王少言寡語,沒有客人時,大王就在店門口,那棵梧桐樹底放一把藤椅,半躺在椅子上,瞇一覺,讀一讀書。我以為是菜譜,大王是廚師嗎,他不研究菜譜,研究什么?有一次,他看著看著,書滑落在地上,人進入夢境,呼嚕一串一串噴過來,我出去晾曬衣服,梧桐樹的一個樹杈連著迎客來飯店的墻壁拉著晾衣繩,我彎下腰把落在地面的書撿起來,好家伙,大王居然在看法國小說家莫泊桑的《羊脂球》,一個廚師不看菜譜,竟研究起文學(xué)。不可思議,我將書輕輕放在大王椅子一側(cè),上了二樓。
黃昏時分,店里人挺多,吃面的,家常炒菜的,我與大王忙得腳背打后腦勺。天逐漸炎熱,我沒換洗衣服,玲姐好心給我八成新的裙子,一套水藍色牛仔衣褲。那天,我穿的是米色連衣裙,頭發(fā)挽在頭頂,人很多,大王燒好一盤菜,我就急忙端給客人,夕陽把最后一綹霞輝收了回去。
店里進來一男一女,點名要吃大王拿手菜:蒸福壽膏,原料是地瓜,白糖,還有一點糯米粉。整好后的福壽膏,軟香糯,口感十分好。還是好幾種顏色組合的,像極了幾何圖案。鄉(xiāng)村酒席桌子上,福壽膏是必不可少的,能蒸好福壽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我到迎客來一個月了,沒見大王蒸福壽膏,也不知他會這一手。
女的衣著打扮很時髦,金耳環(huán),金項鏈,金鐲子。珠光寶氣的,她身邊的男人看起來比她大二十多歲,倒像是父女。我不敢問,也不敢貿(mào)然說。很明顯,女的對大王有所了解,不然,怎么知道大王會做福壽膏?
大王說,除了福壽膏,其它的都可以做。女的不高興了,你這人怎么回事?好好的生意不做?大王依舊斬釘截鐵說,不做,就是不做。
男的護犢子,朝著大王發(fā)火,你是不是神經(jīng)病?你不做福壽膏,那你把老板找來,我當面問問,你開店不是為賺錢?和我耍橫,也不打聽打聽,小縣城里提起我李某某的名字,有幾個不認識?你一個小小的廚師,跟誰說不?!
聽到樓下的爭執(zhí),玲姐噔噔噔,半高跟鞋踩在步梯上,一陣香風(fēng)吹了過來。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玲姐面露難色,好言安撫兩位客人,對不起,對不起。二位老板,請擔(dān)待一下,我家廚師真不做福壽膏,這道美食我家店里早就不做了。
男的不依不饒,我們花錢了,憑啥不做?嫌棄錢少?他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掏出一沓錢,拍在大王面前,這些夠不夠?
大王連眼皮都沒抬,不做。女的說,你有啥了不起的,你不就是一個臭打工的嗎?跟我裝什么大爺!?大王騰的站起身,我靠自己的雙手賺血汗錢,干干凈凈清清白白做人。不像你,換了一個男人,有兩錢不知自己姓什么,是不是連祖宗都忘了?!
女人氣得臉通紅,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我這是找對人了,和你過只能是一輩子窮鬼。
大王仰著頭,坦坦蕩蕩的說,攀龍附鳳,貪愛物質(zhì)的女人,我寧可打光棍,也不要。
你小子有種,我不死能看到你!哼,咱們走,不吃了。女人挽起男人的胳膊氣咻咻的出了迎客來。
玲姐下樓來看到這一幕,安撫了大王幾句,大王,別往心里去。女人嘛,慢慢找,有合適的我給你牽線搭橋。
大王咧咧嘴,苦澀的笑笑,老板娘,我這樣挺好的,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
我為剛才的事情,心臟嚇得突突跳,那兩個人離開后,我稍微平靜下來。女人原來是大王的前妻,結(jié)婚不到三年,嫌棄大王窮,沒好工作。跟現(xiàn)在這個男的跑了,大王一氣之下,同她到法院扯了離婚證。
所幸沒有留下一兒半女,有那么一刻,我對大王的感情復(fù)雜了一些。凌晨三點左右就得起床,我不敢睡懶覺。那天早上,我比大王起得早,我躡手躡腳經(jīng)過玲姐房間門口,下樓到廚房忙碌。
大王的住處在迎客來飯店不遠,五百米的距離。
迎客來飯店也設(shè)置了早餐項目,炸油條,燜豆?jié){,挑拌小咸菜,蒸米飯,包各種餡的包子,菜餅子等等。我備好食材等大王來的時候,我的第一鍋炸油條出鍋了。大王深邃的眸子,亮了一下,仿佛天邊的啟明星,亮晶晶的。那份無法掩飾的驚喜,讓大王的臉生動起來,比平時耐看多了。
我和大王本來是沒有故事發(fā)生的,或者他前妻的出現(xiàn)成了推進我倆關(guān)系上升一步的力量,我小他十歲,年齡的懸殊,在那個年代是很被人看重的,還有致命的一條,大王離過婚。這一點我父親母親不會同意,過不了他們這一關(guān)。
說白了,我是過不了自己內(nèi)心那道坎,我拼死拼活離開家鄉(xiāng),到縣城打工,不就是想逃避嫁人的現(xiàn)實問題嗎?
在迎客來做了九個月,那年年底,我想著辭了迎客來的活兒,去一家伺候一個半癱瘓的老太太,目的是不想在大王這里陷得太深。
結(jié)果,我還沒走,大王突然辭職不干了。
臨走,沒向我告別,跟玲姐交代清楚了,玲姐遞給我一粒紐扣,一?;液谏乃芰霞~扣,我認出來是大王西服上的一粒紐扣。我不解其意,玲姐嘆息了一聲,不做任何解釋。后來,我翻閱書籍,查到這樣一段話:男人留給女人一粒衣服紐扣通常象征著深情和愛意?。在多種文化中,尤其是與襯衫紐扣相關(guān)的習(xí)俗中,第二顆紐扣被認為是最接近心臟的位置,因此具有特殊的情感意義。在日本的畢業(yè)典禮上,女生如果能從男生那里拿到第二顆紐扣,通常意味著這個男生已經(jīng)對她產(chǎn)生了特別的情感?。此外,在一些文化中,襯衫的第二顆紐扣被視為“我愛你”的象征,因為它是離心臟最近的地方,象征著心意的傳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