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禱告(小說)
去年年底,籠罩在人們頭頂?shù)囊咔榈臑踉平K于散去,結(jié)束了出行管制,我也終于可以回到兩年未歸的故鄉(xiāng)。下了火車,已是日暮時分。坐出租車回家的路上,望著一閃而過的街道,陳舊的大樓仿佛被清水洗過,反射著熟悉且溫和的光。路燈下的燈籠隨風(fēng)搖擺。不知是哪個沉不住氣的孩子,點(diǎn)燃了響亮的爆竹,同時一支煙花沖向云端,炸響傳來,天空中綻放出五彩繽紛的花朵。
我剛到家門口,咳嗦一聲,母親就開門了。
“回來了?”
她不確定這是幻覺還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團(tuán)圓,上下打量著我,還拍了拍我的肩膀,接著轉(zhuǎn)過身抹了一把淚。父親坐在沙發(fā)上,守著一桌豐盛的年夜飯?;叵脒^去兩年,在北京度過的兩個孤獨(dú)的春節(jié),我的心底也有些發(fā)酸,含著淚水說:“爸,媽,我回來了……”
春節(jié)的日子按部就班地過著,除夕到初四,鞭炮聲與歡笑聲從未停過,哪里都是熱火朝天的人群。放假前,我向公司提了辭呈,所以這個春節(jié),我可以在家休息一段時間,就盤算著要把遺失的時光都補(bǔ)回來。見過親友,去了當(dāng)?shù)氐拿麆俟袍E,我便想去奶奶那里住幾天。
奶奶家住得遠(yuǎn),以往我們都在那里度過除夕和初一,今年沒有去,一是父親的身體不好,不適合長途跋涉,二是擔(dān)心病毒傳染。我仗著剛?cè)?,沒有傳染性,就跟父親說要自己去奶奶家住下。父親答應(yīng)了,還讓我?guī)隙Y物和藥品。他去火車站送我,說:“你身體不好,不要做劇烈運(yùn)動。特別是跑跳什么的,對肺不好。你去了,先給你奶奶提兩桶煤,路上有人要問你,別理他,低頭走就是了。”
我還沒搞明白這句話的含義,火車就來了。來不及細(xì)問,我坐上了久違的綠皮車。小時候父母工作忙,每到暑假,就把我送到奶奶家,可以說,童年的記憶,很多都是那座城市燥熱的夏天。后來去了北京,奶奶經(jīng)常打電話問我什么時候回去,我有時說工作忙,有時說疫情管控,總之不敢確定的時間。這次回去,我沒有跟她說,就想給她一個驚喜。
到奶奶家樓下,我撥通了她的電話,說:“奶奶,我想去看看你!”
出乎預(yù)料的是,奶奶并沒有表現(xiàn)出熱情和欣喜,反而停頓了很長時間,才悠悠地說:“非得回來嗎,要不過段時間,或者下次我去你爸媽那里。”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奶奶的態(tài)度怎么會變化如此之大。可我已經(jīng)到了樓下,再沒有回頭的理由,只能硬著頭皮上去。好在她沒有像電話中的那么薄情,見到我,還是止不住地笑,露出黑洞洞的牙床。過去她還經(jīng)常去染黑頭發(fā),現(xiàn)在卻頂著一頭銀白,像道士手中的拂塵。
我不想在老人面前落淚,于是轉(zhuǎn)身去提放在客廳里的兩個鐵桶。
小區(qū)破舊,沒有暖氣,冬天全靠火爐取暖。煤炭都放在地下室里,又沒有電梯,上下爬五層,對老人來說確實(shí)困難。父親讓她搬到我家,她說什么也不肯,父親只好拜托一個住在三層的外地人,隔幾天幫忙提一桶煤。過年了,外地人回老家,臨走前多提了幾桶,堆在客廳角落的紙箱里。我去看時,還有不少剩余。但我還是提起一只空桶,匆匆跑進(jìn)地下室,用鐵锨鏟了煤。從地下室出來,正要回去,卻發(fā)現(xiàn)有兩位老人正盯著我。我認(rèn)出來,是四層的李爺爺和六層的王奶奶。李爺爺問:“你是五層的,老徐家的?”
我忘記了父親的囑托,放下桶說:“是啊,李爺爺您還記得我呢!”
“等等,你別走?!崩顮敔斖蝗徽f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然后和王奶奶一起上樓,拋下不明所以的我。不一會兒,他們提著鐵桶下來了。王奶奶說:“你行行好,幫忙提一桶吧!我們這些老家伙,看著這么多樓梯就發(fā)暈?!?br />
我怎么能拒絕呢?來到他們的地下室,鏟好煤送上樓。期間不知是誰走漏了風(fēng)聲,竟然冒出了六位獨(dú)居老人,都求著我送煤上樓。等我回到奶奶家,把桶往墻角一放,整個人飛似的撲向沙發(fā)。仔細(xì)數(shù)來,整棟樓,我爬了不下三遍。就算身體健康,那也要累出一身汗,況且我的身體還未完全恢復(fù)。
奶奶不知道去了哪。緩了好一會兒,我才坐起來,打量著陳舊的家具,愈發(fā)覺得親切。走進(jìn)奶奶臥室,我看到掛在墻上的道袍,還有一旁桌子上擺著的道冠。道袍通體黃色,帶著黑色的花紋,摸起來是滌綸的質(zhì)感,像是香港電影里的劣質(zhì)戲服。衣服下面放著黑色的箱子,打開一看,里面有鈴鐺,香爐,桃木劍,還有一大摞符紙。我心里覺得憤懣。經(jīng)常聽說有人靠這些東西哄騙老年人,沒想到真就騙到我奶奶身上。
這時候,奶奶回來了。我藏在墻邊,看她鬼鬼祟祟地在包里翻著什么,然后掏出一張黃色的符紙,上面還有紅色的長蛇似的筆畫。她將符紙放在沙發(fā)上,跪下來,念念有詞,雙手合十拜了三拜。我覺得好笑又無奈,且不說這符紙,就連道教的抱拳禮,騙子都不一定清楚。
奶奶把符紙貼到我房間的門上。我突然跳出來,把她嚇了一跳。我很想跟她講這些都是封建迷信,不能相信,但看到她神圣且不容置疑的表情,我卻被噎住似的,什么也說不出來。她拉著我坐下,問了我很多生活和工作上的事。說著說著,她把手搭在我的腿上,輕輕拍了拍,說:“奶奶老了,眼睛都花了?!?br />
這讓我感到詫異。奶奶最忌諱提什么老啊,死啊之類的話,這次怎么主動講了。我把話題引到墻上的道袍,她慌張地說:“不是不是,你不要多想,那是我撿破爛的時候翻到的,看樣子挺新就帶回來。”我無言以對,她經(jīng)常去外面撿些瓶子廢鐵什么的,即使我們每月都給她充足的生活費(fèi),她還是改不掉這個陋習(xí)。于是我不再追問,也不關(guān)心貼我房間門上的符紙。她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的,哪怕是在迷信的前提下,我不好傷了她的心,只說下次再買符咒,帶上我,我要去親眼看看。她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地看著我。過了半晌,她嘆口氣說:“你去見見你趙叔吧,他家這幾年挺冷清的。”
趙叔的兒子趙遠(yuǎn),是我小時候的玩伴。他在疫情前去了美國,一直沒有回來。在奶奶家吃完午飯,我提著禮物去趙叔家拜年。他為我的到來而欣喜,我卻為他的變化而震驚。在我印象里,趙叔是很健壯的男子。幼年時我在結(jié)冰的河面上玩耍,不慎滑進(jìn)水里,他不顧刺骨的冰水,跳下來將我撈上岸。救護(hù)車要拉走我倆,他只是換一身衣服,披上厚實(shí)的軍綠色大衣,身上便泛起氤氳的熱氣,對醫(yī)護(hù)人員說不必了,我暖暖就好?,F(xiàn)在再見面,他竟然瘦得像一根蟲蛀的柴火,咳嗦起來,仿佛要把五臟六腑一起咳出來。
他不因?yàn)槌髴B(tài)而有什么悲切,熱情地迎我進(jìn)來,說些胖了,高了之類的話,還招呼嬸嬸去樓下的飯店買幾份好菜。我們這里,除夕夜的晚飯會做得極其豐盛,菜肴一直吃到初七。我說:“不用麻煩了,吃家里菜就好?!壁w叔不依不饒,說:“那不行,除夕那天我倆也沒做什么菜,借著你來,我和你嬸嬸吃頓好的!”見我不再推辭,他還取出珍藏的茅臺酒。擰開蓋,塵封的酒香噴出來,我頓時多了幾分醉意。
酒過三巡,趙叔放下酒杯,用手摩挲著上面的荷花紋理,若有所思地對我說:“你奶奶最近要做法事,你知道嗎?”
我想起掛在墻上的道袍,心里猜透了七七八八,說:“那些都是封建迷信,害人的東西,肯定又是什么騙子來搜刮老人家的錢。還是趙叔明白,不摻和這些事!”
趙叔笑起來,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是呀,我也勸你奶奶,人死哪有靈魂這回事,她非不聽,一會兒說好歹是這么多年的鄰居,一會兒說半夜聽見鬼吹笛子。我想,她是被老潮的死嚇住了?!?br />
“誰?”
“老潮。”
我怔住了,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位穿著深紅色毛衣,綠色線褲的老人,她總是頂著亂蓬蓬的頭發(fā),握著一把快要散架的口琴。“潮”,在我們的俗語中,是笨,傻的意思,不知道是誰將這個字放到她的身上,竟然沒有一絲違和。
“老潮死了?”
“你不知道嗎,過小年的時候,被人抬走了。據(jù)說死一段時間了,要不是鄰居聞到味,恐怕還沒人發(fā)現(xiàn)……兩個人用白布罩著,放擔(dān)架上抬走了。那倆小孩也是毛躁,晃著晃著,露出一只手……”趙叔的目光四處尋找著什么,最后停留在嬸嬸端來的饅頭上,指著說:“對,你看,就像饅頭發(fā)霉了似的?!?br />
嬸嬸打了他的手,說:“吃飯呢,說這些惡心的話干什么!”
趙叔一邊咳嗦,一邊說:“你想不到,那天最出風(fēng)頭的,竟然是小潮!他鉆過警戒線,跑過去跟人家搶擔(dān)架,還說什么‘放了我徒弟!放了我徒弟!’,我看,這老潮小潮,真是實(shí)至名歸……你知道小潮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
我跟小潮只見過兩次。奶奶家靠近火車軌道,閑來無事我就沿著鐵路漫步,經(jīng)常會有人拾火車上掉落的廢鐵與煤炭。小潮單薄的身影,在一群人中不起眼的像河水中的石頭。那天火車呼嘯而來,旁邊候著幾個撿廢品為生的流浪兒和老人,他們都在等列車駛過。這時,從車窗飛出一個閃亮的東西,落在離鐵軌不遠(yuǎn)的石堆中。所有人都看見了,但沒人敢上前,他們都怕被卷進(jìn)滾滾的車輪下。突然,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沖了過去,迅速抓起物件,放在眼前看了看,再向著后面的人耀武揚(yáng)威似的揮揮手。幾個大點(diǎn)的孩子擼起袖子要過去搶,小孩轉(zhuǎn)過身,向疾馳的火車一跳,剛剛擦著車尾的殘影,瞬間消失不見了。剩下的人搖頭嘆氣,低頭找自己的戰(zhàn)利品去了。我被嚇出一身冷汗,回去告訴奶奶,把小孩的樣貌說了說。奶奶趕緊讓我翻口袋,看看有沒有丟東西。直到我把手機(jī),鑰匙,錢包都拿出來,她才松了一口氣,說:“那小鬼,都叫他小潮,沒爹沒娘,有賊性,天生的!”
第二次見到小潮,是在疫情前最后一個春節(jié)。他沿著鐵路奔跑,后面跟著一個穿保安制服的青年。小潮被鐵軌絆倒,額頭撞上石頭,流了一臉血。保安跑過來抓住他的手腕,輕輕一轉(zhuǎn),就把他的手臂反了過去。
“錢吶?”
見我在看,保安瞥了一眼說:“別管,抓小偷!”
小潮被摁在地上,說:“我沒偷!我沒偷!”
“還說沒偷,我看著你進(jìn)小區(qū)了?!?br />
“沒偷著!”
“錢呢?”
小潮的左手在褲兜里翻著,拿出幾張鈔票,說:“就三塊五?!?br />
保安接過來塞進(jìn)口袋,又在小潮的身上摸索一會兒,才把他放開,還不忘朝他屁股踢了一腳,而后哼著小曲離開了。
小潮揉了揉紅腫的手腕,顧不上擦拭滿臉的血污,朝保安離去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罵道:“操你媽,沒爹沒娘的小雜種!”
我的思緒被趙叔的咳嗦聲打斷,他已經(jīng)咳得接不上氣了。嬸嬸一邊給他捶背,一邊對我說:“小宏,勸勸你叔叔,都病成這樣了還不肯去醫(yī)院,這樣拖下去可怎么辦啊。又不是缺錢,小遠(yuǎn)送來的體檢卡他都不用?!?br />
趙叔打斷她說:“沒事,我的身體自己清楚,沒啥病??刹荒苋メt(yī)院,去了那地兒,一聞那怪味,沒病都得弄出什么病?!彼忂^氣,漲紅的臉逐漸褪色,又抿了一口酒,說:“哎呀,就算有病又怎樣,不就是一死嘛,誰沒有那個時候。與其在醫(yī)院里受罪,還不如在家痛痛快快地過幾天?!?br />
嬸嬸連忙給他倒碗湯,讓他喝下去,說是把不敬的話一起咽回去。
趙叔端著碗,凝視著上面漂蕩的油花,說:“到時候趙遠(yuǎn)能回來,就好了。別跟老潮似的……”
我望著面前的老夫老妻,再沒了喝酒的心緒。透過熱湯冒出的蒸汽,我驀然發(fā)覺,趙叔也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了。于是借口離開了。
出門的時候,天空不見星斗,烏云籠罩了這本應(yīng)鬧哄哄的夜晚。雪花飄然而至,從芝麻大小變得形如鵝毛,仿佛落下整個宇宙的繁星。很快,大地都被雪覆蓋了。我的酒勁上來,似乎坐上了行船,潔白平整的雪路,像一條寬廣奔騰的河流。路兩旁深埋底下的植物的萌芽,被這突然的大雪驚醒,在土地中伸展著腰肢,發(fā)出呼呼的聲響。我不知被什么東西絆倒,陷入了柔軟發(fā)燙的雪里,很想哭,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在半夢半醒的時段,我聽到遠(yuǎn)方傳來悠悠的口琴聲。聲音很亂,聽不出節(jié)奏與音韻,更像是猛烈的風(fēng)在吹奏。我想起趙叔說的鬼魂吹笛子,便猛然驚醒,酒精立刻跟著汗液流出了。我倉皇地跑回家,一口氣爬上五層。
奶奶又不知去了哪里,她臥室里的道袍和法器也不見蹤影。我依著門框喘著粗氣,半晌才回到自己房間。看到門上貼著的巨大的黃色符紙,心中燃?xì)庖还赡呐穑瑢⑺断聛硭撼伤槠?,然后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br />
半夜時分,我被開門聲吵醒。朦朧中,聽見奶奶“哎呀”一聲,緊接著是跑下樓的動靜。我頭疼欲裂,很快又睡過去,再睜眼,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diǎn)多鐘了。
我欠起身,望向窗外,雪花儼然停了,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遠(yuǎn)方傳來一聲犬吠,驚落了樹枝上的白雪。這曠遠(yuǎn)的寂靜讓我心慌,披上外套來到奶奶的臥室,看到她正酣然睡著,心中的石頭才算落了地。回到房間,坐在床上,我靜靜地看著屋外的景象,環(huán)衛(wèi)工人開始上班,他們身上橘紅色的條紋反射著微弱的光,掃雪的聲音,緩慢而富有節(jié)奏地響著。我總覺得少了什么,思忖良久,想起老潮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老潮是我們的起床鈴。天不亮,她就會在小區(qū)里放聲高歌,把要上班的,要上學(xué)的,要晨跑的,還有想睡懶覺的人一并叫醒。那時候小區(qū)里會回蕩著各式各樣的罵聲,直到老潮奔赴下一個地點(diǎn)。仔細(xì)想來,老潮除了吵一點(diǎn),也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要說吵,誰能比得過十來歲的孩子。我們能容忍孩子,卻容忍不了一位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我們叫她老潮,她也笑瞇瞇地說:“我是老潮,你們呢?男潮,女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