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柳樹瘤子的倔強(小說)
六十六歲的老柳站在西安火車站廣場的角落,對著城墻根默默流淚。他那張黑不溜秋、長滿柳瘤的臉,一對柳葉眉下滿是淚水,僵硬佝僂的身軀,活像一尊會喘氣的兵馬俑。
就在幾分鐘前,過車站自動閘機口時他被卡住了——他被限制乘坐高鐵了。
“這叫什么事兒!”老柳在手機上上下?lián)芾ㄔ旱膹妶?zhí)告知書,經(jīng)查詢,他是被老仇的婆姨強制執(zhí)行了?!跋薷摺倍执掏戳怂碾p眼,手指忍不住簌簌發(fā)抖,“老子在陜北鉆油井時,老仇還在渭河邊玩泥巴呢!”他對著空氣比劃了個鉆頭下壓的動作,“我真想馬上鉆破這小子的腦殼”。
事情要追溯到十五年前那個飄著油渣味的春天。老柳和老仇蹲在延長油田的土坡上,在磕頭機下就著西北風啃肉夾饃,合伙創(chuàng)辦了旺豫石油鉆采公司。誰能想到,這對被同行稱贊的“油井柳仇雙雄”,蜜月期剛過,就開始上演《三國演義》般的爭斗。
戰(zhàn)火燃起在雁塔區(qū)皇家1號公司的會議室。老柳坐在高背椅上若有所思,努力破解著謎團——他從未接到過法院傳票,更沒見過判決書,直至被最高法院列入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老柳最忠實的老友、公司會計沙雕,把六箱子股東財務(wù)賬翻了個底朝天,神色慌張卻不失謹慎,試圖從親手做的賬目中復(fù)盤那100萬元債務(wù)的由來。
“柳總,您看這個。”會計沙雕推了推瓶底厚的眼鏡,把泛黃的賬本攤在皇家1號辦公室的落地窗前。陽光穿透三十八層的霧霾,在2010年2月9日的賬目上投下朦朧光暈,工行轉(zhuǎn)賬憑證復(fù)印件像出土文物般躺在其中。
坐在會議桌中央的竹葉青律師,是當?shù)赜忻穆蓭?,他剛風塵仆仆地從豫西某縣法院調(diào)取了卷宗,厚厚的一疊,只等柳總落座后開始匯報。
訴訟階段,我明知柳總一直在公司正常工作,住所地沒有改變,且有值班電話和值班人員24小時留守。該案中,柳總和仇總二人既是朋友又都是旺豫公司的股東,常年共事且彼此熟知。老仇的婆姨起訴時送達地址是杜撰的,利用不在同省市,達到欺騙法院無法送達的目的。當然,法院并未完全窮盡送達措施就缺席判決了,這剝奪了柳總的質(zhì)證和辯論權(quán)利。另外,原判決認定的基本事實缺乏證據(jù)支持,且主要證據(jù)是偽造的。原審判決依據(jù)的主要證據(jù)系被申請人通過中國工商銀行向申請人匯款100萬元的匯款憑證及借款經(jīng)過的陳述,還有老仇出具的證明。匯款證明僅能證明雙方之間存在資金往來,不能證明借款關(guān)系存在。雖然證人解釋了借款經(jīng)過,但證人沒有出庭作證,該份證據(jù)的證明效力還不如原告陳述更具體,不具有可采性。一審起訴證據(jù)只能認定這筆債務(wù)的債權(quán)人是老仇的婆姨,隱瞞了老仇和柳總同為公司股東的事實,還隱瞞了老仇和老仇婆姨的夫妻關(guān)系。
老柳越聽越氣,不停地叫罵:“一對狗男女,想錢想瘋啦?!鄙车窳⒖萄a充道:“賬上顯示通過銀行轉(zhuǎn)給老柳100萬元,其實是老仇追加的一筆設(shè)備款,在散伙時按投資退給他了,把真實情況給法院說說不就完了嗎?!?br />
老柳莫名背上百萬債務(wù),會計老沙雕翻找陳年舊賬尋找有力證據(jù),竹葉青律師扛起大旗,三人一同踏上司法的長征之路。
再審聽證會如期開庭。省高院三號聽證廳里,空調(diào)的冷氣吹得老柳后脖頸陣陣發(fā)涼。對面席位上,老仇婆姨那張銀盆大臉上掛著一副寬邊玳瑁眼鏡,一黑一白兩個眼珠不停地轉(zhuǎn)動,鑲鉆的手指不停地撫摸著新版愛馬仕包。她身邊坐著個肥頭大耳、戴金絲眼鏡的律師,懶散散的,活像條盤踞在法庭上的蟒蛇。
老柳那張長滿柳瘤的臉皺紋突然炸開:“法官大人,這不是給仇婆姨還的那100萬?是她老公老仇的退股錢。”老柳和他的老會計沙雕向法庭提交了旺豫公司的會計賬,新證據(jù)顯示在2009年11月份各股東已經(jīng)實際領(lǐng)取了數(shù)倍投資的分紅款,證明如沒有按期償還各自親朋好友的債務(wù),屬于個人債務(wù)性質(zhì)。還有一份中國工商銀行轉(zhuǎn)賬憑證,足以推翻原判決的新證據(jù)證明,這份2010年2月9日的銀行轉(zhuǎn)賬單據(jù),顯示公司向原告償還借款100萬元,自此雙方債權(quán)債務(wù)關(guān)系消滅,老仇和他的婆姨串通起訴系虛假訴訟。
“審判長,我方有新證據(jù)?!彬呗蓭熍e起一沓文件,“這是仇女士大姨媽的銀行流水,顯示2010年2月10日收到旺豫公司100萬匯款?!彼匾獍选?0日”說得字正腔圓,“與被告所謂的9日還款根本不是同一筆!”
在申訴聽證會上,剛上班沒幾天的年輕女法官小畢,邊審邊記,坐在一旁的老法官老畢一直撇嘴偷笑,說:“申請人,你們解釋一下吧。”
老柳扭頭看見沙雕正把老花鏡架在鼻尖上,對照著泛黃的原始憑證復(fù)印件直哆嗦。旁聽席角落里傳來窸窸窣窣的笑聲,老仇戴著雅迪蛇皮帽。
沙雕的鏡片閃過寒光,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們在玩移花接木,您看這備注,‘歸還仇總親屬借款’,誰知道他借的是仇婆姨的大姨媽呀?!?br />
竹葉青沉默了,這回碰到硬茬了,老柳的應(yīng)訴如同打地鼠游戲,剛堵上一個窟窿又冒出一個新的,遭遇“俄羅斯套娃”式證據(jù)鏈狙擊,前景令人擔憂。
“反對!”那頁紙上明明白白寫著“2月9日,還蓋著當年銀行的油墨章?!敝袢~青律師硬著頭皮剛說了一句,就被審判長老畢抬手制止了。這位返聘的老法官正用鋼筆在案卷上畫小人,筆尖在雙方之間來回跳躍,畫到老柳時特意在他名字邊畫了個柳樹瘤子。
法官助理小畢伸長脖子挺起了胸,她胸前的法徽在射燈下泛著金屬光澤,“申請人,你的主張是不是存在兩筆百萬借款呢,請作出合理性解釋?”
老柳剛要開口,沙雕突然從帆布包里掏出個算盤。“啪”地一聲,檀木珠子撞出清脆聲響,嚇得書記員手一抖,電腦屏幕的鼠標竄出幾行遠。
“2009年11月股東分紅明細在此!”老會計的算珠噼里啪啦作響,“按當年分紅比例,仇總實收金額足夠覆蓋其主張的借款本息!
仇婆姨黑紫的口紅張成了圓形,發(fā)出獅子吼:“那是我大姨媽的棺材本!”“老柳你摸著良心說,那年清明節(jié)是不是你親口說給她老人家借的,不然你也不會把這么大一筆錢打進她老人家的賬戶啊?!甭犠C廳瞬間鴉雀無聲,老畢法官的鋼筆“吧嗒”掉在地上,聲音竟如驚雷,空調(diào)出風口的嗡嗡聲讓老柳恍惚看見十五年前那個清明節(jié),自己確實在仇家喝了三碗黃酒,但說的分明是“老仇的設(shè)備款馬上到位”。
幾天后,老柳的案子被省高院信訪局駁回申訴。
老柳沒有埋怨竹葉青,他知道案件判錯了就要上訴,再錯了申請再審,之后還可以申訴,申訴不被搭理還可以信訪,一直不停息。兩年間,省高院信訪局穿中山裝的老頭鼓勵他:“知道為啥叫‘終審’嗎?就是終于審不動了,你的案子還有得審。功夫不負有心人?!苯?jīng)最高院信訪局協(xié)調(diào),通知老柳到二審法院反映訴求。老柳和他的老會計沙雕向中院立案三庭的二畢法官當面對質(zhì),答復(fù)是老柳及其公司的100萬還給了老仇婆姨的大姨媽,因為老仇婆姨和老仇婆姨的大姨媽出具證明老柳及其公司不僅欠老仇婆姨100萬元,還欠老仇婆姨的大姨媽100萬元。這是兩筆100萬元,即便以前判錯了,這一筆100萬你也得還,法院沒有多判更沒有判錯。
老柳和他的老會計沙雕聽后,對著出面答疑釋解的兩位畢法官大喝道:“老仇婆姨和老仇婆姨的大姨媽出具的100萬元證明是虛假的”,“去你姥姥的畢(法官)”!
畢法官嘴一瓢,罵道:“姥姥的!”法警,有人罵人,“把擾亂法庭秩序的帶出去!”
事情鬧大了,省高院主管副院長親自帶隊請老柳、老沙進入會議室,在座的有全院民商事審判的精英,詳細聽了承辦人和當事人的介紹和陳述,并把主要證據(jù)在大屏幕上投影顯示,有幾位審判專家現(xiàn)場評述。當年設(shè)備采購合同復(fù)印件,100萬匯款備注欄寫著“鉆頭款”!股東撤股協(xié)議注明債權(quán)兩清,單方面舉證證明兩股東之間以及與旺豫公司的賬是平的。
副院長背著手走出會議室,回頭瞧了一眼老畢,秘書跟著走了出去。很快秘書回到會議室給信訪局長耳語了一陣,宣布讓小畢法官通知老仇婆姨到法院接受詢問,同時要提交老仇在旺豫公司的全部投資和收益的財務(wù)明細。
走下省法院高高的臺階,老柳摸出手機查看天氣預(yù)報,明天晴轉(zhuǎn)多云,后天撥云見日,大后天晴空萬里。沙雕湊過來小聲說:“柳總,我打聽到老仇上個月剛給他大姨媽的孫女買了輛保時捷......”老柳臉上的柳瘤終于舒展了皺紋,柳葉眉那巨大的問號也拉直了,夕陽把兩位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灑水車播放著鋼琴曲《勝利》向他們靠攏,街邊的污水打著旋流進了下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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