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大地的傷痕(散文)
與人一樣,大地也是有傷痕的.
那隆起的山巒不正是大地運動時錯折疊累而成的於結、那彎曲的河流不正是洪水在大地上撕出的裂痕。歷史上有數(shù)不清的自然或是人為的災害,它們給大地帶來的傷痕更多的是隨著時光被雨打風吹去,或與塵泥融合在一起化成了新的塵泥,讓你再難辨出舊有的痕跡來。大地在修復傷痕時,許多真相也同時被掩沒了。
幾年前,當我爬上燕子埠的寨山時,便被山上的石刻驚住了。寨山是蘇魯交界處的一座無名小山,山上壓鵲寨里和奶奶廟的石屋早已塌成了敞口向天的框架,倒塌的石塊胡亂地在框架內(nèi)堆積著。山上沒有任何高大的植物,在裸露的山石間和石窩子里頑強生長著的野草讓人覺得這里還有殘存的生氣。然而就是在這里的石崖上,竟然刻寫著康熙七年郯城大地震的實情,刻寫者是住在山上的栗姓道士。一位潛心修行的道家掌門重又開始過問起世事,足見那場地震對他的沖擊。從他“壓死人民不可勝數(shù)”的描述中,也不難看出他對眾多生命逝去的惋惜。為了救助災民,他獻出了他收藏的糧食和值錢的物品。一個三百年前的出家人,與疫情期間趁機哄抬物價謀取暴利的商人相比,其思想境界竟讓我們現(xiàn)代人汗顏。三百多年來,貪婪者依舊貪婪,無私者依舊無私,人類的進化是何其緩慢、艱難。
站在山上向東遙望,這里離郯城震中麥坡遺址有五十余里。距離雖遠,卻依然沒有躲過地震的沖擊。無獨有偶,那晚在臨淄城內(nèi)與表兄一起喝酒的蒲松齡也親歷了那場地震。晚上八點多,他聽到隆隆的雷聲響自東南而來向西北而去,大地上冒起了沖天的白煙或是滾滾的黑煙,房屋來回晃動幾下后便倒塌了。蒲松齡寫道“幾案擺簸,酒杯傾覆,屋梁椽柱,錯折有聲……”在震后彌漫的煙塵里,幸存者們相擁在一起,慶幸活了下來,許多人竟忘了自己是光著身子的。地震發(fā)生后,郯城及周邊的州縣接著又被暴雨肆虐,郯城淹沒,漫野皆水;相鄰的莒縣也是水深三尺,房舍百里無存;我家鄉(xiāng)的下邳古城也沉沒于水中。隨震而來的洪水就像是地震的孿生幫兇,讓那些躲過地震的幸存者又一次陷入了絕望。兒時,村里的老人們每談及此事,都會感嘆震后的洪水比地震更可怕,它如同落開下石的小人,不給幸運者留下半點活著的機會。
人類的發(fā)展從沒有平順的時候,因為對地震的好奇,先前每經(jīng)過郯城時,我都會不眨眼地看向大路兩旁,還想從那一塊塊田地里,從那些河溝里,甚至是在田間的小道上,再看到大震留下的裂痕或是陷坑,三百余年后的郯城依舊讓人牽掛。今年的春節(jié)期間,我幸運地來到了麥坡地震遺址。麥坡遺址在郯城東南方向一座小山的山腳下,此山也是馬陵山脈的一部分。山的南面是成片的松林,林木遮天,虬枝蒼勁,林下幽森。松林漫延到北坡而止,而山的北坡也正是麥坡斷裂帶所在地,在那里還能看到地震時地層的沉陷斷裂。
遠遠望去,一道道紅色的山梁把遺址隔成了條條溝壑,陡峭的梁壁上沒有半棵草,梁頂?shù)褂谢牟菰陔S風搖動,一片赭紅的景象就像西北黃土高坡那樣的蒼涼。人們行走在遺址中間的棧道上,可以近距離地觀賞那些如脊似獸的山梁、驚嘆大自然創(chuàng)下的奇跡。我沒有忙著走進遺址,打小養(yǎng)成的習慣,我總把好的東西留在最后慢慢地去細品。在讀書上也是如此,每逢遇到好的章節(jié)常不忍翻到下一頁,惟恐囫圇吞棗,還沒有領會到藏在書里的精妙就把書翻完了。
路口一塊赤紅色巨石上刻寫著“麥城地震遺址”幾個大字。根據(jù)路旁的指示,沿著巨石旁的山道向東走去,遺址的東側有地震觀測館,還有挖出恐龍蛋化石的地方。地震觀測館建在一個院子里,里面除了能對地震進行監(jiān)測,還陳列著大震留下的實物與文字資料。可惜的是因為是春節(jié)期間,地震館沒有開放。在地震館的南面有兩個長方形的池塘,塘內(nèi)清水沉靜,塘邊的荒草及腰。無端出現(xiàn)的池塘讓我疑惑起來,難道這里是魚塘。是誰想的餿主意在山上挖塘養(yǎng)魚,不知山上經(jīng)常缺水嗎。細看那些池壁,紅黑黃白不同顏色的土壤層次分明、毫不錯亂地疊加在一起。原來這是地震造成的獨特土質(zhì)結構,震時由于復雜的地質(zhì)運動,地層上升的上升,平移的平移,最終將巖漿層,白堊紀層與地表層近距離地疊加于一起。不同地層在時間上跨越了有億年之久,而距離上卻僅有一步,流行在這里的“一步跨億年”便由此而來。這兩個池塘是便于人們觀察地層的活動與疊加而特意挖出的,差點讓我鬧了個大笑話。繼續(xù)向東走去,松樹又多了起來,幽暗的林中不時可見插著紙花的墳墓,讓人心生懼意,我們便拐回地震館旁的小道,來到了館后面的山腳下。
館后便是與西側麥坡遺址相連接的斷裂帶,沉陷到的地方是深溝,沒有沉陷的地方便成了山梁。小心地跨過一道狹窄起伏的山梁,避開那些扎人的野棗刺,我們來到了斷裂帶中的一塊空地上,在這塊空地上有紅黃黑白各色的石子,有的石子晶瑩剔透,里面沒有纖毫的雜質(zhì)。我不由地想到在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這里曾有人在田間勞作時撿到了世界上最大的金剛石;與這里相鄰的東??h還盛產(chǎn)水晶石,被人們譽為水晶之鄉(xiāng)。金剛石與水晶石難道也是那場地震所賜。既如此,我倒希望這里沒有那些意味著災難的金剛石和水晶。手中的幾塊石子被我拋向了溝壑,想在這里撿到金剛石的念頭也被我生生掐斷。
兜兜轉轉,日光已開始西斜,該去細品那片麥坡遺址了。在去往遺址的路上,一位熱心的老人與我們攀談起來,他就是山下麥坡村的,原先這片山地連同麥坡遺址全是他們村的。山林和遺址被改建成公園后,他心里還是放不下這里,便常到遺址里轉悠著。怕我不信他的話,他伸腳踢著路邊殘留的草根說道:怕引發(fā)火災,年前我們還到山上來幫著收割過野草呢。山上是石頭,山腳下是保不住水份的沙土,這片土地種什么都不愿生長,現(xiàn)在成了地質(zhì)公園,他倒希望公園能火起來??吹贸鰜恚@里雖是不產(chǎn)糧食的貧瘠之地,與他的感情倒是難以割舍。
老人喜歡收集地震時留下的故事,他接著向我們講道,地震時曾有一對夫妻被壓在房梁下,女的姓楊,男的姓朱。他們不知掙扎了幾天幾夜,還是無法脫身,也沒有人來救他們。楊女感到自己快撐不下去了,就勸男人無論如何也要撐下去。她死后去托夢給她的娘家人,讓他們來救男人。女子說罷便利用房梁扼死了自己。她爹爹楊老漢果然夢到了女兒女婿壓在房梁下,夢里的情景跟真的一樣。此時沭河已被地震斷開,分成了多個支流。楊老漢就在身上綁了葫蘆渡過了那些支流,救出了奄奄一息的女婿。稍頓他又講道,地震時也有母子被困的,面對餓得嗷嗷叫的孩子,母親咬破指頭任嬰兒吸吮著。老人最后感嘆道,俺們沂蒙人實在啊,為了親人什么事都能做??粗矍斑@位地震幸存者的后人,我一時無語,不知如何來安慰他。地震不僅毀壞了這一方土地,也在幸存者及其后人心里留下了讓他們世代難忘的陰影。
裸露的巖土把整個麥城遺址映襯成紅色的世界,如果不是道道溝壑底的綠色小麥,我甚至懷疑自己已處于一片洪荒世界里。既便有那些意味著生機的綠色小麥,仍能讓人感到那種來自遠古的蒼涼。為了能有更深切的感受,我甚至沿著一個斜坡滑到溝底,在溝底的亂草中行走著,親手去撫摸著那些紅色的崖壁。我甚至在一處斷壁前找到了一棵小樹,斑白的鳥屎正掛在小樹后的崖壁上,紅與白是那么刺目。眼前的這片土地曾經(jīng)波浪似地升降起伏著,曾經(jīng)左右搖晃著,曾經(jīng)錯位挪移著,那是多么大的力量才能打破這里原有的地層秩序并撕裂融化了這里,最終留下了這觸目驚心的一切。在這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遺址內(nèi)據(jù)傳共有七十二道山梁,七十二道溝。從正面看過去,那道道山梁形態(tài)各異,有的如牛似象、也如駝馬般地向山下奔涌。也有的穩(wěn)如盤石、碉樓般地立在那里,有的在低頭沉思著……
返程的路上,一道寬闊的河流橫在眼前,在昔陽的映照下河面上波光粼粼,呈現(xiàn)出一派山河寧靜的秀美與祥和。這是沭河被截后分出的一條支流。我們沒有時間去找沭河被截的地方,想必那里同樣是令人傷感。大地的那些傷痕總是傷在大地,卻痛在了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