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外婆的微笑(散文)
出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那年的外婆,是一個身材瘦小,裹著小腳的農(nóng)村婦女。雖然生性善良,卻度過了坎坷磨難的一生,在九十七歲那年壽終正寢,倒也成為長壽的典范,在村里留下一段佳話。
聽母親說,外婆在嫁給外公以前,曾經(jīng)結(jié)過婚,因戰(zhàn)亂和饑荒,外婆的前夫死了,她就帶著唯一的一個女兒(就是我大姨)投奔并改嫁給我外公,之后生了六個孩子,我母親是老三,后來在饑荒年代餓死一個兄弟。外公家開了一個染布的小作坊,每天天不亮就要起來干活,除了年邁的公婆(我太外公和外婆)和幼小的孩子,家里所有人都要干活,包括小腳的外婆。她除了照顧年幼的孩子,也要參加干活。公婆特別嚴厲挑剔,外婆嫁過來后連續(xù)生了兩個女孩,太外公外婆比較有微詞,對她特不待見。加上大姨不是外公親生的,更是備受歧視,小小年紀就要干各種重活。外公大男子主義嚴重,常常因一點小事就指責打罵外婆和大姨,因此,外婆和大姨的處境很艱難。生活雖然艱苦,外公家倒也能賺點小錢,養(yǎng)活一家老小。
冬天的凌晨,外公起床后用染料調(diào)色,外婆就要挑著扁擔和兩只大木桶,去一公里外的井里打水。外婆衣著單薄而瘦小的肩膀挑著兩大桶水,兩只小腳支持著這沉重的負擔,微微顫顫地走回來,吃力地提起桶,倒進大染缸里,外公有時還責怪外婆動作慢。外婆也不辯解,默默承受著這一切。外公把調(diào)好的染料倒進染缸,混合均勻,再把布料放進缸里,站在染缸旁的木架子上,用一根粗木棍不停攪拌。差不多攪拌好了,上色均勻后,把布料甩到院子里高高的晾布架上曬干固色,差不多又要收下來,經(jīng)過一道漂洗,再上架晾干。這可是個力氣活,可能看到外婆是小腳,又瘦弱,沒多少力氣,外公才沒喊她去攪拌,但也許是染布要專業(yè)人員,別人碰了就會染不均勻等等。而外婆接下來要一邊帶孩子一邊做一家人的飯菜,大飯甄子蒸飯,大鐵鍋炒菜,也不是省力的活,而大姨在旁邊幫忙劈柴燒火。太外婆像監(jiān)工一樣,拄著拐杖,啥事都不做,微微顫顫地逛過來,看哪里不滿意,就對外婆和大姨橫挑鼻子豎挑眼,不高興時還會拿拐杖打她們。外婆從不埋怨,逆來順受地默默承受著這一切。直到后來外婆連續(xù)生了三個男孩,太外公外婆對外婆的態(tài)度才有所好轉(zhuǎn)。
解放后,全國搞土地改革,村里成立了人民公社,外公主動把作坊關(guān)了,把主要收入和所有布料等材料全部上交充公。村民各家都分到田地,人人都參加勞動,外婆和大一些的孩子都要到田地里干活。但也有一些原來眼紅外公家開染坊賺錢的鄰居,還常常背著外公來挑釁(外公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暴脾氣,一般人不敢惹),外婆始終不和她們吵,微笑著走開,或給她們抓一把花生等小零食,大家也就不好意思再鬧,沒趣地散了。
后來,太外公外婆陸續(xù)離世了,生活也慢慢好起來,母親及姐妹兄弟也漸漸長大成人,大姨、二姨和我母親都通過自己的努力在城里找了工作,成了家。兩個舅舅在農(nóng)村種田養(yǎng)魚,娶了媳婦,還有一個小姨,也嫁到另一個村子。
再后來,我們出生、長大。讀小學時,我們最喜歡在假期去外婆家住一段時間,那可是我們童年最快樂的時光。在外婆家那幢年代久遠的老房子里,外公外婆住二樓,大舅家和二舅家住一樓,左右兩邊各家一間,中間是堂屋,也是飯?zhí)?,廚房在屋外。再向外,就是一個大院子,右手邊是豬圈。院子的對面和左手邊住著另外兩家人。晚上,外婆帶著最小的孩子睡床,而我們幾個稍微大點的孩子就在二樓樓板上打地鋪。每次地鋪剛鋪好,我們都高興地脫了鞋在上面打滾、翻跟頭、嬉鬧,直到外公黑著臉上來責罵我們,說再鬧要把樓板跳破了,我們才吐吐舌頭安靜下來。外婆笑著說都是小孩子,鬧就鬧一下唄,何必那么嚴肅。外公就連外婆一起罵,怪她把我們慣壞了。外婆不睬他,拿出她悄悄藏著的小零食、糖果分給我們吃,我們壓低聲音笑嘻嘻地搶著吃。外公的規(guī)矩很多:不準站在門檻上、不準在屋檐下的鐵絲上晾襪子等衣物、吃飯時男的(外公、舅舅們以及偶爾回去的男客-我父親及后來的姐夫)上桌(堂屋中間的一張八仙桌)吃,外婆帶著我母親、兩個舅娘、小姨和我們小孩,坐在一旁的小桌子吃。那時,生活條件不太好,外婆家米飯還要摻面疙瘩才夠大家吃。我們小孩不懂事,不愛吃面疙瘩(有點糙口),悄悄把面疙瘩挑出來給大人,我們只吃白米飯,結(jié)果被外公發(fā)現(xiàn)了,免不了又被罵一頓。外婆笑著說我就愛吃面疙瘩,孩子們都孝敬我了。這時母親就瞪我們一眼悄悄說哪有給長輩孝敬不好吃的粗糧的?要把好的留給長輩,才叫孝敬。
在外婆家住的時候,我們會跟著外婆去鎮(zhèn)中心青龍街集市上擺攤(外婆雖然沒讀過書,但心靈手巧,會縫制小嬰兒的小鞋子和裹腳老人離世時穿的冥鞋。她做的兩種鞋,一種代表了新生,一種代表死亡,均做工精致、刺繡精美,人們都喜歡找外婆買或者訂制)。賣完鞋,我們就跟著外婆去趕集,湊湊熱鬧,看看稀奇,買好吃好玩的。有時我們還會跟著外婆去河邊洗衣服或澆菜地、跟著舅舅去田里干活、河里撈魚蝦或在院子支個竹篩子撒點米捉麻雀(舅舅和表弟會把麻雀烤了吃,嚇唬我們說女孩子不能吃,吃了長雀斑就丑了,嚇得我們硬是沒嘗過烤麻雀的味道)、和鄰居小朋友約著去田野里割豬草、摘野果、捉昆蟲或去河里游泳等等?;丶彝砹藭煌夤熈R,說我們一天到晚往外跑,沒有一點女孩的樣子,成何體統(tǒng)。外婆呵呵一笑,說小孩嘛,就是愛跑愛跳,如果安靜地呆著,那一定是生病了。外公聽了,眼睛一瞪:就你會說,白的也要說成黑的!幸好沒讀過書,要讀了書,還不上房揭瓦?!外婆訕訕一笑,帶我們上樓去。
另外兩家鄰居表面相安無事,但暗地都在較勁攀比,有時也會因一點小事起矛盾。有一次,有一家鄰居在院子里公用的晾衣鐵絲上曬一串串的紅辣椒,紅彤彤的很好看。二舅家年幼調(diào)皮的表弟,用彈弓把紅辣椒打下幾串來,還高興地用鞋底踩碎。鄰居看見了就出來罵,罵得很難聽,外公聽見了就要沖過去打架,因為表弟是他最疼愛的長孫,容不得半點委屈。外婆趕緊拉住外公,嘴上不停道歉。過了幾天,外婆趁外公出去了,帶著表弟,拎著一包辣椒和一包桂香樓的蛋糕,走進那鄰居家。外婆一邊喊表弟道歉,一邊笑著說:“他嬸子,不好意思了,孩子小不懂事,我讓他給你道歉來了。這辣椒是陪你家的,桂香樓的蛋糕請你嘗嘗?!编従宇D時不好意思起來,說老嬸子,我早忘了這事了,不用賠,更不用買蛋糕。那天剛好和家里人鬧別扭,嘴上說話就沒把關(guān)。倒是他爺爺,嚇我一跳,我還怕他沖過來和我拼命咋辦?外婆說老頭子就是暴脾氣,過了就好了,你別放在心上。鄰居還執(zhí)意不要辣椒和蛋糕,外婆放下東西,趕緊拉著表弟從她家出來。二舅娘回來知道后,還怪外婆多事,說要是她在,她肯定不讓她好看,敢欺負到自己兒子頭上來。外婆說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沒必要因為一點小事就鬧僵了,況且也是我們家小孩首先犯錯,要教他知錯能改。二舅娘撇撇嘴,嘟囔著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就是太軟弱,老被別人欺負,一輩子活得唯唯諾諾、小心翼翼,有什么意思?外婆當沒聽見一樣,走開了。
自從兩個舅舅成家生娃后,外婆家就漸漸不大和睦了。大舅娶的媳婦很會算計,和狡猾的大舅比較般配;二舅娶的媳婦是村里出了名的悍婦,倒是委屈了二舅這個老實巴交的老好人。外婆脾氣好,兩個兒媳就常常欺負她。他們媳婦明爭暗斗,把外婆家這個大家庭鬧得雞犬不寧。我還目睹過一回兩個媳婦打架,嚇得我躲在外婆身后要哭了。兩個媳婦都怪外婆對自己偏心,老大媳婦生了兩個女兒,就覺得外婆偏袒生了兒子的老二媳婦;老二媳婦說老大媳婦先嫁進門,外婆外公肯定給了不少聘禮,老二媳婦覺得虧待自己了。外婆笑著說她和外公都是一碗水端平,沒有偏袒哪一個。聘禮都是傾盡家里所有,兩兄弟差不多,只是家境貧窮,也拿不出多少。生男生女都一樣是自家的骨肉,不存在偏袒。
最后終于鬧到分家,大舅家在村子南邊蓋了房子,搬了出去,外公被分配到他家贍養(yǎng);二舅家留在老房子住,外婆也就由他家贍養(yǎng)。雖然這樣分配,大姨二姨和我母親三姐妹每月都會給兩個舅舅家交付一筆外公外婆的贍養(yǎng)費。尤其我母親,還每個月回去一次,帶著各種菜、肉、點心、藥等等回去看望外公外婆,給他們做頓飯,幫他們洗洗涮涮、聊聊家常。沒過幾年,外公走了,大舅一家自然很高興,終于不用管老人了,即使外婆還健在,他們都不咋回老家看看外婆,因為他們認為,按約定,外婆是老二家管,他們沒有贍養(yǎng)義務(wù)了。而外婆跟著二舅家生活,也受盡二舅娘的苛責甚至虐待。平日里,二舅娘和外婆講話都是陰陽怪氣、諷刺加挖苦。外婆也不在意,一般不搭腔,安靜地做著她的手工,差不多做好就拿到集市上賣。二舅娘常常在二舅外出時候悄悄帶著孩子吃肉,而給外婆就只是一碗飯加一點咸菜。外婆也不說破,就那樣吃。好在二舅比較孝順,對老母親的孝道大于一切,才保護外婆不至于晚年難安。一旦他知道二舅娘欺負外婆,他就讓二舅娘罰跪認錯。開始二舅娘還很彪悍,不認錯,甚至蠻橫地和二舅廝打。后來有一次,二舅娘的娘家人來外婆家,看到神龕里供著的一個白觀音很是精致,就攛掇二舅娘把這觀音偷走。外婆不見了觀音,急得到處找、到處問,流著淚說那是她婆婆留下的白瓷觀音,不值錢,原來值錢那個白玉觀音在破四舊時被收走了。雖然不值錢,但也是老祖宗留下的一個念想,無論如何都不應(yīng)該丟了。二舅知道了,就問二舅娘,開始她不承認。過了幾天,二舅回岳母家,看到她家供著的觀音就明白了一切。回來后,二舅狠狠地揍了舅娘一頓,讓她把觀音要回來,并給外婆認錯。舅娘被二舅打怕了,從此再不敢欺負外婆了。當然,外婆的無欲無求、隨遇而安,也保護她不會受到大傷害。
因為我父母在市里工作,舅舅們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我父母工作好、人脈廣,肯定應(yīng)該幫助他們在農(nóng)村的兄弟姐妹。于是,父母接受舅舅家的表弟表妹們輪番來我家寄讀,照顧他們的起居飲食。他們學習跟不上,父母還親自輔導或找補習班。兩個表妹勉強讀了中專,還讓母親幫忙找工作。我母親也沒當官,嘔心瀝血地托人幫忙,她們卻沒有一點感恩之心,還抱怨找的工作不好或是嫌離家遠等等。表弟上學不行,就去開貨車,買貨車的錢都是找姑媽們借(尤其我家借的多)。出了車禍,又找我母親借錢賠償和就醫(yī),二舅在車禍中受傷,也是我母親天天去醫(yī)院照顧、送飯等等。加上工作繁忙,我母親患上了高血壓,但卻不肯吃藥控制,終于在一個深秋夜里,忙碌了一天的母親突發(fā)腦溢血,從此撒手人寰。而車禍中活下來的二舅,終身坐在輪椅上。每次我們?nèi)タ赐馄牛f話已不大利索的二舅就看著我們哭,因為他知道我母親不在了,而他自己一定活在悔恨里。善良的外婆坦然接受兒子受傷的一切,但她不知道的是我母親已不在人世。外婆幾次問我們咋不見我母親,轉(zhuǎn)頭又問是不是誰住院了(我心里一驚,難道高齡老人冥冥中會有預感?)。我們就騙耳聾眼花的外婆說我母親在省里幫老二照顧孩子呢。而實際上,這個老二就是我,正坐在外婆旁邊垂淚不已。她問我是誰,我只好謊稱自己是老三。九十幾歲的外婆喃喃地說我母親就是太操心,幫完這個幫那個,常常是“上了油漆不得光!”(我們那里的土話,意為做了好事,大家還不認可,甚至還抱怨這件事做得不夠好。)我們趕緊湊在外婆耳邊說我母親過幾天就回來看她了。只見外婆開心地笑了起來,說:我最喜歡小英(母親的小名)來看我了,又帶好吃的又幫我洗澡洗衣服,她是世上最貼心的女兒。等下次她來,我要叫她陪我睡,像她小時候那樣,說得我們轉(zhuǎn)過身悄悄抹去流下的淚水。
在母親走后的第四年,外婆也走了,享年九十七歲(我們猜想如果母親健在,外婆肯定能活到一百歲)。外婆在苦苦盼望中熬過了四年,心中的希望在一天天等待中慢慢破滅,估計她最后終于明白了我母親早已不在人世,遂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但我們知道,她們母女終于在天堂相見了。
我現(xiàn)在還常常夢到外婆和母親。夢到小時候,母親偶爾會把外婆外公接到我家小住幾天。我們最喜歡纏著外婆講故事,外婆慈祥的笑容我現(xiàn)在都記得清清楚楚。沒讀過書的外婆,講故事卻繪聲繪色、聲情并茂,有時還會講鬼故事,把我們逗得一會兒笑,一會兒害怕的,小妹嚇得直往她懷里鉆。哄我們睡覺時還會哼唱一些不知名的歌曲。我們跟著外婆母親去上街時,外婆走得很快,我們還有點追不上,母親笑我們說還不如小腳的外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