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雪香(散文)
一
按照科學(xué)的說法,固態(tài)的雪和水一樣,是沒有什么味道的,自然聞雪香,品雪香,都屬于詩人的特別感覺了。當(dāng)然,受到外界環(huán)境的影響,一旦花香、松香、木香等靠近,雪可能有吸納香氣的特點,便染香。不過,這種雪香程度,靠人的嗅覺幾乎是難以聞到的。雪,去垢納香,故千古喜歡雪這不俗的品格。
不過,我總覺得雪真的有香。
第一次是曾在三十幾年前買過一臺“香雪海”冰箱,喜歡這個名字,不論性能,就搬回家了。那時便認(rèn)為雪有香,每日開關(guān)冰箱門,倒覺得寒冷可孕育出食物的香,香不敗,原來是經(jīng)過寒冷。北方的雪釀梅香,天山雪釀雪蓮香,都是難得的雪香。
再覺得雪有香,是受到“煮雪沸茶”故事的影響??赡芄湃硕枷矚g這一口滋味,陸游就“夜夜烹茶煮雪冰”,若無香,什么水不能煮茶?白居易睡眠不錯,有夜飲茶的習(xí)慣,隱約“看煮松上雪”,可能也是取松香入茶味。就連辛棄疾這樣的豪放派詞人,在閑暇時,也有煮雪的癖好,“細(xì)寫茶經(jīng)煮香雪”,他硬要煮出雪香來,別管是否科學(xué),這份情懷足以讓人覺得清雅,誰敢玷污了他們的雪香!據(jù)說乾隆帝深愛雪水煮茶,他到五臺山禮佛,很重要的情調(diào)就是躲在帳篷里做這等雅事。文學(xué)家梁實秋也有香雪煮茶的雅事——“到院里就新降的積雪掬起表面的一層,放在瓶里融成水,煮沸,走七步,用小宜興壺,沏大紅袍,倒在小茶盅里,細(xì)細(xì)品啜之,舉起喝干了的杯子就鼻端猛嗅三兩下?!笔锹劜柘氵€是雪香,連他自己也難分得清了。文章說,他想學(xué)古人也作“七步香雪詩”,孤高的雅興真是到了極致啊。
我還有旁證。記得詩人艾青寫過雪的語言——拉扯著行人的衣襟,擁著你土地一樣的古老,一刻也不停地絮聒著……雪有自己的語言,雪一定有體香,不然怎么會喜歡落肩蓋頭,鉆衣領(lǐng),潤嘴唇。
確信雪有香。詩人盧梅坡在《雪梅》一詩中寫道“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據(jù)此可知,雪亦有香,只是這香隱約如隱士,來去行蹤縹緲,不是深愛雪的人,不能聞悉。當(dāng)然比不了“零落成泥碾作塵”還是“香如故”的梅香那么經(jīng)久不散。
雪香如隱。雪香是大隱,并非“大隱藏于市”,而是不擇地域,山川屋舍,田野溝壑,雪都不必隱,隨彤云朔風(fēng)而至,從不隱匿身份。雪也有暗香,不啻梅花專有。如果覺得雪是依附,也是依附于高雅的梅。大雅淡香,大隱無形。雪兼具這樣的特點?!斑b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我覺得詩人是恍惚的,梅雪不分,難言誰香。梅花“凌寒”,若無雪,何以傲雪!雪香之隱,無意爭芳。有時候,面對梅下的雪,生出一種想法——就像雪那樣,隨意飄灑,不擇去處,但也有尋美之念,落于梅枝梅根,被詩人關(guān)注,與梅同列,大隱不必厭俗,但一定找到與之同氣質(zhì)的所在。
從“形”上判斷隱者,只是一個角度,雪不避其形,花開便是落,落肩便生香。雪是隱者,也是大隱,大隱隱于寒。
二
世界,有第一片雪花來訪,我便覺得是一種最莊重的儀式,是為我們的眼睛、我們的靈魂做一次浣濯與洗禮。我特別贊賞羨慕唐詩人呂溫“風(fēng)吹雪片似花落”的句子,視雪為花,并不驚奇,比喻也無特色,但看作是花光顧于我,花點亮一片心情,心中多少不堪的事,當(dāng)雪花掛在眉宇,落于手心,溶于唇片,一切都緩釋,心便清亮了起來。醉于雪香,或疏落,或密匝,心懷一縷香,悄然合目,嗅吸一絲清雅,便得暗香浮動之情調(diào)。有風(fēng)吹過,吹落一瓣淡淡的香,伸出手,多想接住那縷輕盈的香魂,哪怕殘留一段失落的香,都會妖嬈一襲清澈的韻味。面對姹紫嫣紅,我們常常并無如此珍惜留戀,這雪香宛若一段小詞,更適合去俗生雅。世上確有一種香,是虛擬的,并非嗅覺可聞,入心化為一份溫情,便是軟玉溫香。王安石愛女更特別,稱有“女兒香”,皆以詠雪表達,“亦逢佳節(jié)且吹花”,雪花飄來瞬間融化,也值得歌詠。他視女兒是“香衣”(大概就是我們所說的“小棉襖”),吟出“我亦年年幸賜衣”的句子,雪花為我衣,衣上有體香。春夏秋冬四季,最是無聊是冬季,若看不見雪花光顧,聞不到雪片盈香,多么遺憾,清爽透體的香,其他三季都釀造不出。王安石的詩完全屬于寫真派,女兒遠嫁,回來一趟,仿若雪花飄來淡香,不過癮,卻勾起更深的思念。雪花之香,更適合那份孤寂落寞的抒情,濃了不真,淡了無味,唯有雪香濃淡相宜,王安石捕捉那縷香,很入味,很經(jīng)典,不愧是文學(xué)大家,他作為父親,表達的這份父女之情,無人能比。
大約是,沒有誰會說一抔雪有毒,從無防備之心,因為它通體晶瑩,絕不摻雜。我記得,小時候,吃雪成癮,每逢落下厚雪,便赤手捧雪,吃上一口。大人見了說,真是孩子,吃什么都香!我上高中兩年,冬季里,從不帶水,中午吃飯,遇到雪,吃完干糧就捧雪入口,為了表白理由,常常喊一句“好香啊!”求學(xué)苦,卻有天賜雪香,走在路邊,團雪成球,真勝過豆沙包,吃起來咯吱咯吱,似有香氣。為了證明給小伙伴看,還鼻子湊上深嗅幾口,卻又有清爽的寒氣而來,這應(yīng)該是一種“寒香”,是渡過寒劫而來的香。長大以后,學(xué)習(xí)課文,讀過的雪花句子,我都習(xí)慣往“香”上靠?!扒淙f樹梨花開”,豈止是雪容如梨花,還有雪香變成梨花香?!肮蚀┩渥黠w花”,充當(dāng)“飛花”的角色,不僅僅是游戲吧?雪香附樹體,結(jié)果盈雪香。直到遇到宋詩吟“一樹梅花似雪香”,更確信,雪香不縹緲,或許是,詩人卑微,不能高攀梅香,無雅香清格,便將雪香做喻體,詠志抒懷。
雪香難得,雪香隱于寒,與寒同在。
籠統(tǒng)地說,瑞雪兆豐年,還覺察不出雪香,從作物學(xué)看,南方少小麥,并非不能種植,而是無雪麥不香。白雪為被子,覆于冬麥之上,釀出了麥香。雪香轉(zhuǎn)化為麥香,我們才聞得到。生活的香,源自大自然的所有饋贈。
三
我注意到人們給雪香定性,一曰寒香,一曰冷香。雪花飄飄飛飛,是遍撒含香。雪花是苦寒釀得的花,寒香更珍貴。一首《寒窯賦》,呂蒙正更懂得寒香苦滋味?!按簻\香寒蝶未游”,讀書人吳融先在香寒上做情舞,藐視蜂蝶。讀書人最知寒香份量,所以賦予雪花很多故事,囊螢映雪,雪光為燭,他們豈止是借助雪的光芒,更獨得雪的一份溫暖和馨香。世人啊,多少是有點偏見的,給愛情送上玫瑰花香,給和平送上橄欖枝的綠香,雪花香怎么就派不上用場呢?也是,只能化作文字,留在書香里,送給那些苦讀的人,這是一份特別的饋贈。我想借用作家朱成玉的一個詞送給雪香——與世無爭的香。雪花本是水做的,在一池,自成風(fēng)景;化雪花,舞于空中也是風(fēng)景。雪香從不在春榮夏長秋興中與眾花搶占位置,守住一天的寒,雪香總是化為一股力量,釋放出獨特的氣息。寒香,屬于苦讀者特有的香氣。耐得數(shù)九之寒,才得雪香盈身。有情志的人,才喜歡靠近這縷寒香,否則會被寒香窒息。而冷香,多用來形容女子氣質(zhì),幽韻清香,非人間花卉可有的氣質(zhì),這種審美,鄙視妖冶俗氣,追求的是逸香神韻。做一朵雪花,釀一身冷香,飄逸韻致,以雪花為范,得“曲溪流觴”之美,脫俗自生香。只有特別的經(jīng)歷才可造就冷香型的女子。被雪香滋養(yǎng),可得脫俗韻致,用幾盒化妝品養(yǎng)顏,香氣易逝,談不上養(yǎng)成氣質(zhì)。
冬天的雪花,不驚不奇,就像路上遇見太多的普通人,熙熙攘攘,如果我們能從那些普通人身上聞到樸素的香氣,那是真香。他們的素衣,他們的汗水,他們樸素的情感里,都蘊著香,喜歡他們的香,才可能有熱愛他們的立場。一朵雪花一朵香,塵世有香,撥開風(fēng)塵才可聞。
時光很淺,也很深。我們可以無視一朵雪花,若不聞雪香,膚淺著。也可以握住一朵雪花的魂,嗅悉雪花的香。不僅看雪花飛舞,也感受雪香飄來。在清冷中聞香賞物。紛落的花絮,給我們凋殘的感覺,飄落的雪花帶給我們的是清雅之喜。只要落雪,雪香便至,與之低語,輕吟心中的詩,心知雪花落在眉宇間,是為了一闋詞,選一個帶“香”字的詞牌,牽住一段有雪香的時光,用心給這抹香配上心曲,唱一曲人間清歡,也釋放一抹清香。我最佩服詩人陳師道說的“搖風(fēng)影似凝,帶雪香如抱”,能挽主風(fēng)影,抱住雪香,一定是歷經(jīng)風(fēng)霜雪雨之后的才得的品位。
窗外又飄雪花,似因我寫雪香而趕來。聽東風(fēng)聲音,有雪香漫過……
我相信文學(xué)的嗅覺是很敏銳的。
2025年2月22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
問好懷才社長!學(xué)習(xí)欣賞社長美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