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和良辰風(fēng)景說說話(散文)
今晴天,早餐后獨自出門散步。天熱之前要多出去走走,多看看我那些植物朋友們。這樣舒適的天氣還有一個多月,此后將是漫長的暑熱煎熬。
“苦啊苦啊”,噪鵑藏在枝葉繁茂的高大喬木上一迭聲地叫著,聲音粗厲高亢,滿含悲苦,又似在控訴世界。聲音抵擊人心,讓人根本無法忽略。是啊,眾生皆苦,你叫吧,為眾生代言吧。
很多人不喜歡噪鵑,嫌吵、嫌叫聲喪氣,但它們是我心里的報春鳥,有種北方時對布谷鳥那樣的親切感。我喜歡它們奇特的叫聲和神秘的生活方式。人們平常難見其真容,但逃不過攝影師的長焦鏡頭。噪鵑歸杜鵑科,體形與布谷鳥差不多,雌雄都是紅眼,只毛色不同,雌鵑灰白相間麻斑,雄鵑通體漆黑泛幽藍(lán)光澤。夏天到來時,它們就齊齊銷聲匿跡,不知所蹤。
南國雖四季植物蓬勃、繁花如夢,但只要留心,會發(fā)現(xiàn)其實不同季節(jié)自有標(biāo)記,花開花落、葉生葉落、鳥來鳥去,還有風(fēng)和空氣的味道,每個季節(jié)都是不同的。比如噪鵑忽然開始鳴叫、木棉花開、芒果花開、小葉欖仁和大葉榕落葉煥新……就是春天的標(biāo)記。只要世界沒有顛覆,不用思索,見到木棉花開就確知是春天,想到春天就會想起木棉花燃放的情景。
小區(qū)后邊有一大片山林。經(jīng)過小區(qū)后一條兩邊停滿小轎車的馬路,走幾分鐘就到山腳下了。“嘎嘎……”一只喜鵲忽然向我打招呼。循聲張望,原來它在山頂?shù)耐ㄐ潘希蚁蛩鼡]手,歡快地大聲說:“喜鵲先生,早上好啊,你有什么好消息帶給我嗎?”喜鵲又嘎嘎幾聲,我猜它說:“是的,你會有好事發(fā)生,祝賀你呀?!蔽遥骸芭叮昧?,謝謝你,喜鵲先生。春天快樂呀,再見?!毕铲o又嘎嘎兩聲和我道別。就是直覺那喜鵲是一位很莊嚴(yán)很紳士的先生,而不是活潑的喜鵲小姐或小喜鵲。
可笑如我,總喜歡對植物啊動物啊山啊水啊自作多情。鳥兒們可能只是春心萌動,在召喚情侶。我呢,沒有什么可召喚的,愛的春天早已遠(yuǎn)去。想想,自己也曾經(jīng)在愛的春天翩翩起舞,每天心情繽紛,整個世界如加了浪漫濾鏡。但,現(xiàn)在何妨給自己編一個愛情童話:幸得一心人,田園牧歌共白頭。要編具體些,這樣就能讓自己多一些相信——在北方平原一個祥和美麗的村子里,我們有一個粉墻小院,小院坐落在廣闊無垠的田野之中,我們四季活在不同的畫里。春天,小院被紛紛攘攘的杏花、桃花、梨花、蘋果花包圍,夏天被葳葳蕤蕤的菜園、果園、麥田包圍。秋天,風(fēng)景層次豐富,小院先是五彩斑斕中的一小片白,然后漸變?yōu)橐曇爸行模≡哼吷?,秋樹點綴零星紅橙秋葉或經(jīng)霜紅果,如一幅以詩句為畫筆創(chuàng)作的淡彩清秋圖。冬天,天地一片蒼茫,蒼黃或銀白中間有星點黑色,唯見小院炊煙緩緩,是大面積留白的水墨畫。村子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那種,莊戶自由散落在田野各處,雞犬相聞,無事不相往來,有事相幫相扶。我們在最美的青春年華,相逢在鄉(xiāng)間某個春天的傍晚,一眼萬年。然后我們有了一個小院,從此心無旁騖扎根在那片土地。我們一生沒有出過遠(yuǎn)門,只關(guān)心天氣和莊稼,不思考深刻的問題,不追問人生的意義。我們琴瑟和鳴,恍惚間就白了頭。我們沒有生兒育女,因為無論從哪個方面,我們都找不到必須生育子女的理由。當(dāng)然,我們有貓有狗,還有雞豬牛羊……
“苦啊苦啊”,我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原來我已飄忽著來到了山腳下的菜園。放眼望去,頗有田園模樣。有幾個人在自家小菜園里忙活,有的澆水、有的翻土、有的整理藤架、有的摘菜……大多菜園里只有菜菜們在乖巧安靜地生長。我只是個心思單純的觀光者,在其間興步走走看看,間或蹲下來聞聞花、摸摸菜、拍拍照,暗自歡喜,笑意盈盈。南北蔬菜都有,品種極豐富,還有些我不認(rèn)識。
一位大姐在彎腰采卷心菜,見我走近,直起身朝我微笑點頭,那感覺好像我是她一個相熟的老鄰居。我:“大姐摘菜呢呀,你的菜長得真好?!贝蠼憧纯床藞@,滿意地笑笑:“嗯,還行?!蔽遥骸斑@里種點兒菜不容易吧?!贝蠼悖骸爸饕侨∷环奖?,其他還好,等雨季開始就會容易很多?!蔽遥骸罢撕芎猛婺?,我能幫你摘一個嗎?”大姐爽快:“可以啊,你隨便摘哦?!蔽叶紫?,把手搭在一顆卷心菜上,剛撥開葉子,“媽呀”一聲跳開,“有菜青蟲,我最怕各種軟軟的蟲子?!贝蠼愎ζ饋恚骸安慌碌模植粫?,都是吃菜葉長大的,也不臟?!蔽逸p拍著胸口:“天生就怕,沒來由的。”大姐:“也是,我就是怕螞蟥怕得要死?!绷牧藥拙湮涹ê螅艺f:“大姐您慢慢摘,我再去別處看看。”大姐:“等等,我摘個最大的卷心菜給你?!蔽亿s緊說:“不用了,大姐,昨天剛買過一次菜,冰箱都塞滿了?!贝蠼悖骸安坏K事,我這沒用過藥的,吃著新鮮、放心,你拿去嘗嘗?!闭f著就對一顆大卷心菜下手了。摘下后把小青蟲抖抖干凈遞給我。我接過卷心菜,開心地道謝。大姐也很開心。接受別人真誠的給予也是一種美德,不是嗎?
這片菜園是小區(qū)居民一點點開墾出來的,原本是山腳下一片雜草叢生、到處亂石和垃圾的荒地。大家各自選定一塊,不辭辛苦,一點點耐心地清理、培土、翻曬、施肥,種上喜歡的蔬菜,用干樹枝扎起稀疏矮籬,圈起一個個迷你小菜園。打理菜園的大多是中老年人,有自由職業(yè)者、城市退休者、有從鄉(xiāng)村來給子女幫忙管家?guī)『⒌摹械娜艘郧霸卩l(xiāng)村就是種菜好手,看到點地就想種點什么;有的人是為吃上點放心蔬菜;有的人只是為圓小小田園夢;還有的是為讓孩子親近土地、了解種植……我本來也特別想開墾一片菜園,我不怕辛苦,但特別怕軟體動物,有一種軟體動物我連那個字都怕說,尤其天熱后,那真是防不甚防,所以我就被嚇退了。
看著這片菜園,覺得人們與小小螞蟻一樣,生生不息,勤勤懇懇在地球上勞作,建設(shè)自己的家園,即使遭遇狂風(fēng)暴雨的毀滅,仍不放棄,哪怕一次次重建,仍頑強(qiáng)地活下去,而且要努力創(chuàng)造理想世界,真是渺小卻也了不起的生命啊。
我還要去蘆葦那里聽聽風(fēng)。那是一小段土路,兩邊是高高的蘆葦叢。北方的蘆葦能讓我很自然地想起“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而這些蘆葦和北方的不一樣,很高很壯,跟高梁差不多,但用來聽風(fēng)是很好的。我閉上眼,風(fēng)吹過蘆葦,響起嘩嘩的美妙樂音時,故鄉(xiāng)風(fēng)吹過玉米地、麥地、吹過白楊樹、柳樹的景象就來到眼前,然后各種記憶紛至沓來。我貪婪地聽啊聽,似被催眠。
返回的路上,兩位大姐在我身后,邊走邊隨意聊著,一位說:“兒子叫我搬去市中心那邊和他們一起住,我不想去,現(xiàn)在不上班了,出門少,哪里住還不一樣,這里多寬敞,空氣比中心區(qū)還好?!蔽以谛睦镱l頻點頭:“嗯嗯,誰說不是呢,我也和你一樣的想法?!蔽乙彩峭顺雎殘龊髲闹行膮^(qū)搬來這里定居的,主要出于經(jīng)濟(jì)能力的考慮,這里相對“房美價廉”那么一點點。這里去市中心,要地鐵公交轉(zhuǎn)乘,得一個多小時,在老家差不多是兩個城市間的距離了。那我生活在諾大一個城市的一隅,而且大多數(shù)時間宅在家里,與生活在一個小城里有什么不同?有的,我知道外邊有很大很精彩日新月異的世界,當(dāng)我想走進(jìn)熱鬧和繽紛時,隨時可以。更重要的是,空氣里是自由的味道,還有我熱愛的紛繁植物和美麗山水,我走出家門就能親近。此外,還需要更多理由嗎?并不是說小城不好,只不過,就我的經(jīng)歷和現(xiàn)實來說,心安處即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