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的黃海，要來一波漁汛。漁汛就像田野里的秋熟，會激起人們的豐收欲望。好吃的、百姓買得起的魚，在六七十年代是青魚，如今最惠民的就是鲅魚了。我記得，六十年代，母親交給我兩角錢，就會到村供銷點拎回一柳編簍子青魚。青魚鮮，鲅魚肥，各有特點。關(guān)鍵是怎樣調(diào)制，吃出特色。
　　 我不是美食家，也能嘮叨出鲅魚的很多吃法。復(fù)雜的不說，日曬八分干的鲅魚干，就讓人抵不住其鮮香誘惑。一些味道一旦注入心底，就一輩子難忘。我上高中自帶午餐，母親烀一個玉米餅子，餅芯夾上幾段鲅魚干，就是四五兩的餅子，干吧嗓喉，也不難下咽。不要講什么色香味，就說掰開餅子的一瞬，鲅魚干流出的那琥珀色的魚汁兒，就難以抗拒了。風(fēng)景治愈冷漠，鲅魚能治愈胃口差。
　　 鲅魚，有個好聽的學(xué)名是藍(lán)點馬鮫。這種魚，每年冬季洄游到渤海灣產(chǎn)卵，開春又返游至黃海，漁民熟悉鲅魚運動的這條軌跡。所以，在山東半島靠海處，所謂的春季漁汛，特指攔網(wǎng)鲅魚。過完年的第一汛的壯觀就是鲅魚筐擺滿魚碼頭。魚販拉魚，不用逐筐過磅，地磅稱重，市場和冷庫迎來了“鲅魚季”。產(chǎn)量高了，價格自然就平民價了。
　　 可能是太平民化，鲅魚的美食吃法太多。千家飯，成就了鲅魚美食多樣化。人說，就是一顆大白菜，可以做百種以上的白菜宴，還不帶重復(fù)的。鮑魚也是，膠東人就有春天擺一桌鲅魚宴的奢華習(xí)俗。吃是對一個物種最好的喜歡，吃就是對生活的熱愛，趕上這年頭，講美食很過癮。
　　 就是嘴饞，我也有念叨一下鮑魚的一些吃法。鲅魚水餃，鮮滑香口；醬熏鲅魚，醬香魚鮮；熥鲅魚干，濃香誘人；紅燒鮑魚，色香蝶變；蒜薹燒鲅，清香難拒；鲅魚餅子，堪稱絕配；鲅魚皮凍，膠質(zhì)勁道……民間就有這樣的說法——不吃鲅魚不懂何為海鮮。之所以鮮，根據(jù)現(xiàn)代科學(xué)揭示，鲅魚肉富含硒的微量元素，比雞精還鮮。從小聽到父母說，孩子厭食，看看能不能抗得住幾個鲅魚丸子。在美食面前，誰都無法裝出矜持的樣子。
　　
　　 二
　　 其實，最鮮抵不住一個丸子。鲅魚丸子，那是春宴上置于飯桌之間的一道核心湯菜，也是開胃菜。在膠東，沒有鲅魚丸子鮮，滿桌都不生色。
　　 鲅魚肉質(zhì)結(jié)實，不懈怠，且很少刺兒，去骨脫皮，剔下魚肉，以刀剁碎，置于盆中，添加清水，以“鐵傘”（鐵制傘狀炊具）順時針攪動，使其煥發(fā)粘性（魚肉里的膠質(zhì)蛋白）。蔥姜蒜胡椒花椒碾成末狀，各種調(diào)料料酒幾許，繼續(xù)攪拌，味道漸出。如果想吃顏色清純的感覺，就加少許鹽；如果想吃一點醬香，則加上老抽。舀一勺兒鲅魚餡兒傾倒，粘稠拉絲不下滴為宜。如果想吃出一點肉香，則可剁少許五花肉末摻入。鍋里水開，則可團丸入鍋（一般是用手?jǐn)D成丸子最好），水沸則丸子漂浮，不消五六分鐘，則可將碎蔥花香菜末等撒入，再斟上幾滴香醋。鲅魚丸子一般以直徑2厘米為宜，入口大小適宜，看著也美觀。調(diào)鲅魚丸子餡兒可是個技術(shù)活，關(guān)鍵是清水稀釋度要合理，前期加入的蔥花姜末，要精細(xì)，丸子掰開，可見綠白黃，仿佛星辰閃耀。鲅魚丸子的好，也可以拿色香味形等要素來評價。
　　 制作鲅魚餡的工藝是相當(dāng)講究的，如果要吃出細(xì)微的滋味，就不能動刀，完全靠攪拌，使魚肉在攪拌中破碎融合。到底為何能產(chǎn)生不一樣的口味效果，不知。可能就像將蘿卜切成絲和用切菜板打成絲的口感不同一樣吧。在我的老家，人們早就發(fā)現(xiàn)一些飲食現(xiàn)象，水洗的地瓜和笤帚清土的地瓜放在鍋里烀，口感絕對有異。這是人們從實踐中摸索的生活智慧，很寶貴。人們越來越講究飲食之精，孔子曾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我們的先祖在飲食上就抱著精細(xì)的態(tài)度，不滿足于填飽肚子，認(rèn)識到每一道食材都有其獨特的生命和價值。這也是對大自然饋贈于我們食物的感恩方式，我們完全可以將其提升到飲食哲學(xué)的高度。凡列為美食，其中就包含了不僅是食物的普通價值，更有人文文化的深透。
　　 老家人去鲅魚餡的腥氣還有一個秘方，用花椒泡水?dāng)嚢?，花椒水有著獨特的香味，入味且去腥，還會增加粘稠度。這讓我想起“一物降一物”的民間俗語，人們長期摸索，總能發(fā)現(xiàn)一些特別的東西。膠東人做鲅魚丸子一定不會用淀粉和勾芡，如果要吃上個蛋香味，就砸?guī)讉€雞蛋進去，善辨口味的食客一下就吃出了混合的香鮮來。
　　 家用電器的普及，做鲅魚丸子餡兒有了新辦法。可以更多地?fù)剿?，然后置于冰箱冷凍間速凍半小時，拿出后團丸入鍋，易成型，丸子的肉質(zhì)鮮嫩，甚至可以吃出滴瀝的魚鮮滋味。
　　 鲅魚“出活”，一條三五斤的鲅魚，做成丸子足夠二十三十人入席。所以，在我老家，春天有客登門，多是做鲅魚丸子，不怕量小，吃個碗空盆見底也不要緊，看一看再添加。懂得鲅魚丸子的膠東人深知，如果開鲅魚餃子店，凈賺不賠，一斤鲅魚餡兒，可以賣出三倍份量的餃子。而且摻水多，只要餃子皮能包得住。顧客很喜歡，能吃出“滴鮮”的感覺。我認(rèn)識的一個朋友，就去了濟南，開了鲅魚丸子鲅魚餃子專營店，他和當(dāng)?shù)乩鋷炻?lián)系妥當(dāng)，保證鲅魚原料供應(yīng)。鲅魚丸子生意特別火，也算是賺了個盆滿缽滿吧。在濟南，人稱他“丸子”，連飲食服裝上也印著“丸子”字樣。他跟我炫耀是靠一粒丸子打天下，更感謝一地特產(chǎn)在這個時代可以走南闖北。
　　
　　 三
　　 前幾年去赤山觀光，遇到一位叫“鲅魚餡盛”的老板娘，大約就是“盛記鲅魚餡”的意思。她姓氏盛，專營鲅魚餡，做工很專業(yè)，塑料盒包裝，且打出自己的品牌，現(xiàn)在每日網(wǎng)上銷售，快遞發(fā)貨，走遍全國。每日發(fā)貨量要幾百乃至上千斤，買賣做得那叫一個“生意達四?！保L(fēng)生水起。有時候，三口之家吃不了一條鲅魚的丸子，就一個電話，來兩盒，兩小時就送到。不加調(diào)料，直接團丸入鍋，尤其是吃火鍋，更是將鲅魚丸子的鮮嫩煮到極致。
　　 曾經(jīng)的農(nóng)人，被一粒塵土壓得喘不過氣，深愛著土地，但土地的產(chǎn)出沒有得到發(fā)揮，他們轉(zhuǎn)向“深藍(lán)”的海洋，從一條魚上發(fā)現(xiàn)了生意，一粒丸子，讓他們活出了自在和富足?！蚌阳~餡盛”有自己的深加工工廠，且雇傭了勞力，為村民的就業(yè)提供了方便。在微信上和盛女士交流，她也喜歡自夸，認(rèn)為自己這個小業(yè)主，干了大事，是美食鏈上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盛女士還新開發(fā)出速凍鲅魚丸子產(chǎn)品，準(zhǔn)備購置冷鏈車，她的鲅魚丸子品名叫“鲅姐”，我笑她是想“稱霸”一粒丸子的市場，她頷首認(rèn)可。目前，她的速凍鲅魚丸子已經(jīng)打進了城區(qū)很多火鍋店，也走進平常百姓家。她一開始就是小打小鬧，沒想到竟然一干就收不住手了。時代給了每個人機會，試一試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行，她驚訝自己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
　　 “鲅姐”丸子，還藏著漁家的美食秘訣。她得知內(nèi)陸地區(qū)的人，初吃鲅魚丸子覺得腥氣有點重，便加上少許的韭菜末和香油，去腥提味。一粒丸子，看似不起眼，但要做成精品，能夠讓更多的食客共享，就要不斷改進工藝，可以說是小丸子大心思。
　　 在外地工作的威海人，也對“鲅姐”的鲅魚丸子贊不絕口，用不著千里迢迢回鄉(xiāng)以慰鄉(xiāng)愁，遠(yuǎn)在他鄉(xiāng)，也能聞到家鄉(xiāng)的味道。味蕾有著最忠誠的記憶，一旦刻在舌尖，很難改變，就像來我老家的湖南湖北人，過年不回家，在租房外打起了糍粑。味道也最長情，隔了多少年，依然想拾起來，放在舌尖上回味。
　　 其實，老一輩人并不叫鲅魚丸子，而是叫“魚泥”，可能與和泥差不多，便給了這個名字。這名字包含著鄉(xiāng)俗文化，以生活理解飲食，體現(xiàn)出濃濃的鄉(xiāng)間味道?，F(xiàn)代人對文化的理解也不能否定，有人就來了“訓(xùn)詁”，說這“魚泥”就是“遇你”的意思，上一碗鲅魚丸子，那就是知遇了。飯桌上一定要有“口彩”，膠東人在這方面做得很出色，一頓普通的飯菜也會吃出文化味。
　　 “魚泥”的說法，可能和人小時候玩泥巴團泥球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于此說來，這名字還蘊含著一種懷舊的童趣呢。
　　 商機無處不在，把一粒丸子做成品牌，鮮了食客的口舌腸胃，也讓人有了正確的價值追求。
　　
　　 四
　　 在威海，雨水至谷雨這段時間，是鲅魚上市的最盛季節(jié)，谷雨時節(jié)，威海人也有自己的禮俗。女婿要登門拜岳父母，禮物就是鲅魚，所以這段時間鲅魚價格竄高。女婿孝敬岳父母，就買幾條鲅魚，留下吃飯，一定有一頓鲅魚丸子。那些準(zhǔn)女婿更是不能錯過這個時節(jié)，要獻上新鮮鲅魚。人們還編出順口溜——鲅魚跳，丈人笑。其實，鲅魚捕撈出海后，只能講新鮮度，是無法看到活蹦亂跳的樣子的，但模仿“鯉魚跳”，來個鲅魚跳，未嘗不可，誰也不會追究其真實性。
　　 親情的表達，總要借助財物，其實，如今日子好過了，人們已經(jīng)不在乎幾條鮮魚了，老人也不缺幾條魚，但送老人一個“年年有魚”，表達出一份可貴的親情，形成敬老愛老的良好風(fēng)尚，這也是為社會的精神文明注入了一份新鮮的味道。
　　 我老家的年夜飯，也有鲅魚丸子這道湯菜，過年買鲅魚，價格貴點，但為了吃個喜慶，也舍得花錢。有個講法，鲅魚就是要吃出個霸氣來，完全是信口說說，但寄予了人們對生活的進取態(tài)度。更希望來年多掙錢，錢如丸子熱滾滾地來。
　　 質(zhì)量好的鲅魚丸子做出來的視覺和口感是白而嫩，所以，一直成為女士們的養(yǎng)顏湯菜，因為鮑魚外表膠質(zhì)勁道，據(jù)說對緊致肌膚有好處，于是丸子里摻加鲅魚皮。愛美的人總是能做出新吃法。飲食是一種文化，當(dāng)普通一頓飯變成文化餐，吃起來的滋味就不僅僅是限于飲食本身了。
　　 前年春季，我走到遼寧營口的鲅魚圈，同行朋友開玩笑說，到了鲅魚圈似乎應(yīng)該吃一頓鲅魚丸子。也是別有風(fēng)味，丸子個圓，是用糯米粉拌合的，且是蒸丸子，吃到的是米香魚鮮，也不失為一道富有地方特色的鲅魚丸子。
　　 鲅魚圈這名字，聽著多么生動！我老家也有一些以魚類命名的村名，如“嘉魚旺”、“青魚灘”、“大魚島”，可能因營口人捷足先登，搶了鲅魚圈的好名字，榮成人不愿重名，其實，榮成每年的鲅魚捕撈量達到近40萬噸，是名副其實的鲅魚之鄉(xiāng)。
　　 黃海的鲅魚來自渤海灣，鲅魚圈人，先截了鲅魚群，嘗了第一鮮，還是令我很羨慕。世有“東風(fēng)第一枝”，更有春來第一鮮。
　　 我總在琢磨人們熱愛生活的動力，除了三觀，我覺得一定有美食的影響，鲅魚丸子，是膠東人引以為榮的魚鮮。今年過大年，我家就做了一道鲅魚丸子，外孫說，這是膠東的湯圓。我說，那湯圓也能叫“丸子”了？都是團團圓圓的，怎個就不能呢！丸子，在湯圓的甜蜜上更增加一道鮮美。
　　 作家汪曾祺對美食有著獨特的理解，他說自己嘴饞了，就想吃家鄉(xiāng)江蘇高郵的咸鴨蛋。我呢，隨時可做一頓鲅魚丸子呢。
　　 有一個感覺，有必要說一下，吃鲅魚丸子，最好在家里吃，從灶臺到飯桌的距離只有幾米，趁熱吃，趁鮮吃，“鮮氣”裊裊，滿屋生香，那才過癮。
　　
　　 2025年2月24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