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清晨，氣溫比寒冬遜色了些，季節(jié)的威嚴風骨猶存。公司電動鐵門上布滿了細密的寒霜。我把車停在離門一米處，車載收音機里交通臺的主持人正說著冷笑話，儀表盤顯示七點五十八分。我記得今年開班時，公司行政部剛發(fā)過通知：冬季作息時間調整，八點準時開門。
　　 八點零三分，鐵門依然緊閉。副駕上的保溫杯升起裊裊白汽，在擋風玻璃上暈開小片水霧。我搖下車窗，門衛(wèi)室里端坐著的大爺，斜著眼睛看了看我，又回過頭去看著手機。他面前的電熱水壺沸騰出來的白蒸汽，在清冷的空氣里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讓他那張布滿溝壑的面龐若隱若現(xiàn)。
　　 “師傅，開下門！”我探出身子喊。大爺面無表情，紋絲不動，倒是窗臺那盆蔫頭耷腦的綠蘿被驚得晃了晃葉子。新加裝的鐵三角路障橫在電動門前，紅白相間的條紋像某種警告信號。我只好解開安全帶，皮質坐墊發(fā)出“吱呀”的嘆息。
　　 當我費力推開路障時，后背已經(jīng)滲出汗珠。一股莫名的惱火，涌上心頭。我用腳猛地蹬著路障，一步一步地蹬到頭。門衛(wèi)室那扇穩(wěn)如泰山的小門才終于“咔嗒”一響。門衛(wèi)大爺踏著方步踱出來，老花鏡滑到鼻尖，露出鏡片上沿打量人的習慣，像舊時當鋪柜臺后的朝奉。電動門緩緩張開半米空隙，恰好容得下他肥胖的身體，他擠出來吼著：你推開，必須再關上，上級安全要求，必須關閉路障。說著，他大踏步走到我車前，瞪大了眼睛朝著我吼。我的心里早就蹦出了若干句臟話，可還是硬生生憋回去了。我也沒好氣地回懟著那個領導一樣的老頭兒。
　　 “勞駕您打開電動門，我先進去再說?！彼淖彀瓦€在憤怒地嚷嚷著，電動門像個奄奄一息的老人打開了，恰好為我的車寬連身定做?！霸匍_寬些？我進不去！”我搖下車窗，大吼著那個同樣氣急敗壞的老頭兒。冷冷的風卷著細膩的塵土撲進車里，后視鏡里映出幾輛蝸牛一樣靠近門口的車子，司機一側的車窗都是半開著的。
　　 “車技這么差，還開什么車！”大爺摩挲著遙控器上的包漿，“小王開帕薩特都能過。”枯枝般的手指在按鍵上打著旋兒，就是不肯再按半寸。
　　 積壓的憤怒實在控制不住了，黃河絕口一般，洪泄而出。我重重拍響喇叭，驚飛了梧桐樹上打盹的麻雀?！拔疫^不去！”每個字都帶著金屬刮擦般的刺耳聲音。那些工作中的焦躁、憋悶、與不滿，此刻都找到了泄洪的閘口。
　　 鐵門終于不情不愿地多張開大了一點。駛過大門時，我在后視鏡里看見老頭兒對著車尾啐了口痰，混著茶葉渣的唾沫星子在陽光下劃出骯臟的弧線。隨后，下一輛車到來之前，他又緊急按了一下電動門，后邊的幾位同事都是開車高手，緊貼著電動門與門衛(wèi)室之間的墻壁，挪動進來。
　　 停車場的瀝青地面還凝著夜霜。我解鎖手機，工作群對話框里的光標急促閃爍。“各位領導，請明確一下幾點到崗，門衛(wèi)才能按時開門？今天，我和門衛(wèi)大爺吵起來了，就因為進門。實在影響心情?！卑l(fā)送鍵按下的瞬間，四十七人的群聊突然陷入死寂，仿佛有只看不見的手按下了靜音鍵。
　　 我的私聊窗口卻像雨后蘑菇般冒出來?！霸缭撝沃文抢嫌蜅l！”配著大拇指表情。“去年我被他刁難，輪胎都被路障劃傷過。”文字間能聽見咬牙切齒的響動。“哎呀，你太棒了！解氣！”同事們一條一條地訴說著自己的遭遇。小田曾經(jīng)在門口等了五分鐘，門衛(wèi)才出來推開路障，批評她不下來自己推路障。還把電動門合著她的車身打開，害得她調整幾次方向盤才可以進。
　　 最下方彈出師傅的消息：“來我辦公室，現(xiàn)在?！弊仙皦卦陔姶艩t上咕嘟作響，師傅用茶夾往公道杯里濾茶渣的動作比平時重了三分。“你覺得門衛(wèi)為什么敢拿捏你？”茶湯在玻璃杯里轉出琥珀色的漩渦，“那老頭女婿是公司總部主任，去年設備招標......”他突然收住話頭，往杯里斟茶，“記住，咱們搞技術的，跌份兒的事不能做?！蔽译p手接過老恩師遞過來的茶水，輕啜一口，茶水滾過喉頭，燙得人心慌。我望著窗外，看見樓下門衛(wèi)正彎腰擦拭那輛黑色奧迪A6的車牌，駝背彎出的弧度透著殷勤。
　　 回到辦公室，我望著窗外碧空里留步的一片云兒，內心充滿了掙扎。手機屏幕突然亮起：“堅持住，你打響了同黑風作斗爭的第一槍，你是我們心中的英雄?！蔽⑿潘搅南е鵁嵫獋b者的激昂。老恩師的話如重錘敲擊著耳膜。他是在用一生的經(jīng)驗教導我少走彎路，避開那些他曾經(jīng)吃過的虧。
　　 儲物柜深處那包落灰的軟中華突然浮現(xiàn)在腦?！昵翱蛻羧陌槭侄Y，當時嫌臟了技術人的風骨，如今卻在記憶里泛著金燦燦的光。
　　 次日七點三十分整，我早早來到公司門口，停車，下車，走到門衛(wèi)室窗前，敲了敲，開窗的瞬間，那包香煙仿佛自己跳進了老人皸裂的掌心。“哎呦，王工您這就見外了……”大爺?shù)难劢前櫦y突然變得柔軟，遙控器按鍵發(fā)出歡快的“滴滴”聲，電動門流暢地展開懷抱，舒展的幅度足夠兩輛車并行。
　　 后來，我還沒停下車，大爺布滿老年斑的手，總會穩(wěn)穩(wěn)按住那個讓電動門多開五十公分的按鍵。門口值班時，我注意到，門衛(wèi)室墻上不知何時貼上了新的《車輛出入管理辦法》。A4紙右下角蓋著暗紅色的公章，日期卻是一個月前的。年輕的小田總是約著我的時間一起到達公司，我總會搖下車窗笑笑：“李師傅，小田開車技術很差，和我一樣。麻煩您了?！贝鬆斈樕系男θ莶琶忝銖姀娝徒o了小田一秒鐘。
　　 門衛(wèi)室鐵盒鎖在檔案柜最底層，鑰匙掛在大爺腰間那串叮當作響的銅環(huán)上。二十年積攢的“心意”在這里形成微型職場考古層：90年代的牡丹煙標早已褪成淡粉色，千禧年初的超市購物卡磁條氧化斑駁，近年的茶葉罐上還沾著某次爭執(zhí)時潑濺的咖啡漬。最底層壓著張泛黃的《門崗值班表》，排班記錄里，現(xiàn)任董事長簽名還帶著創(chuàng)業(yè)初期的張揚筆鋒。那時大爺收過最貴重的禮物，是食堂師傅偷偷塞的醬豬蹄——用油紙包著，放在暖氣片上能香半棟樓。
　　 如今鐵盒成了權力流動的晴雨表。中秋前后的月餅券像候鳥準時棲落，春節(jié)前的紅酒提貨單則暗示著來年可能的崗位調動。去年新來的財務總監(jiān)不知深淺，遞了張星巴克禮品卡，老李盯著卡片上天真的美人魚logo，第二天那人的奧迪Q5就被路障刮出半米長的白痕。
　　 行政部小劉的電腦里，門禁制度正在第43次修改。修訂記錄像職場版的《史記》：增加人臉識別條款，因工會抗議“侵犯隱私”撤回；規(guī)定車輛需提前報備，被副總以“降低效率”否決；建議采購智能道閘系統(tǒng)，卡在預算審批環(huán)節(jié)；明確開門誤差不得超±2分鐘，遭后勤部以“人性化管理”駁回。
　　 打印機吐出的征求意見稿在各部門流轉，頁邊漸漸寫滿荒誕批注。生產(chǎn)部經(jīng)理畫了只戴手表的路障，銷售總監(jiān)在“遲到處罰條款”旁批注“建議增設VIP通道”，最絕的是工會主席的毛筆字：“制度要有溫度”——墨跡在空調風里慢慢陰干，像句正在融化的謊言。唯有門衛(wèi)室里的那盆吊蘭依舊默默地看著，靜靜地生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