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楓】紅(隨筆)
若說《紅樓夢》是一幅春日百花圖,寶玉似是水色潤玉,又似是胭脂粉紅;黛玉似是柳絮蒼白,又似是新葉嫩黃……在曹雪芹筆下,每一位人物都因立體多面而呈漸變色,唯獨有一位皆是紅色——那便是王熙鳳。
如日初升,那紅是神采奕奕、不可忽視的熾熱。以一串笑聲出場,原本拘謹、凝結(jié)的空氣霎時敞亮。三言兩語,先是顯同情,后是打圓場,一字不留疏漏,一詞盡是考量,引得一個比男人更男人的地位與稱號——“鳳哥兒”。得笑,她能三兩聲惹得賈母樂開懷;得哭,在秦氏葬禮上,她能三兩眼便擠出眼淚、掩面痛哭,賺足寧國府信任;得冷面,她一摔冊子便嚴整園內(nèi)大小事物,步步攀升。她的紅是一種干練,是一種成熟,由心而生,從不黯淡。秦可卿當她是親姐妹,這是紅樓大廈中最狠戾卻最脆弱的女人間的交心;寶玉當她是好姐姐,這是他能逃離烏托邦耍耍小孩子脾氣的懷抱;賈母親手為其操辦生日宴,造就了這賈府中看似經(jīng)久不衰的紅。如火般的紅,如日般的紅,燒進心里,或暖或燙。
嬌媚冷艷,那紅是兩面三刀、濃墨重彩的冷血。三次耍弄手段,賠進賈瑞一條性命;幾句閑言碎語,斷送一對年輕戀人的歸路。的確,她有的是野心,不然怎肯時時刻刻臉上掛笑,迎合上位者的冷臉?她有的是手段,不然怎能步步爬到賈府這一金錢所堆之山的頂峰?紅得辛辣,卻不是黛玉那般只是心直口快;紅得圓滑,卻不是劉姥姥那樣出于質(zhì)樸良心;紅得熱烈,卻不是寶釵一樣只是恪守封建。她的紅是想在男尊女卑、復雜重重的賈府中撕開一道口子,撕開一個可以讓自己穿金戴銀,讓他人言聽計從的口子,她的紅是想守住一道風雨飄搖的封建社會沒落家族的裂縫的,一道她想假裝看不見卻終將使得“樹倒猢猻散”的裂縫。
凄凄戚戚,那紅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落幕曲。即便金碧輝煌,她仍只是一位只有一個女兒的母親,費盡心思,只落乞巧;即使權(quán)傾兩府,她仍只是一個失去摯朋的女性,心再無去處,只待凋落;即使極力維系,她仍只是一個不被丈夫愛著的妻子,慘遭休妻,凄涼死去。眾人都看得到她的亮相,也都看得透她的落幕。這紅,終不過是粉飾著的強顏歡笑,終不過是封建悲劇的一場幻影。
回看王熙鳳這抹紅,似是百花中最俗,似是春光中最艷,似是畫軸中最亮眼,似是仙境中最頑固不落。人人皆言荒唐,卻又誰知其中辛酸?都云此紅癡,誰又解其中味?
〈聰明累〉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這紅太熾熱碰不得,太冷血品不得,又太苦澀看不得。待到眾花將謝,它將依舊那樣紅,“嘆人世,終難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