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溪水潺潺憶故交(散文)
四十年前,我剛畢業(yè)被分配到一個偏遠山區(qū)的小鎮(zhèn)中學任教。彼時的我,對未來感到一片迷茫,背井離鄉(xiāng),告別繁華都市,踏入這被青山層層包裹的地方,心情實在難以言表。報到那天,沿著崎嶇的山路蜿蜒起起伏伏,九曲十八彎,一路塵土飛揚,我背著簡單行囊,好不容易才抵達學校。
學校規(guī)模不大,才剛建幾年,教室是幾排新起的平房,操場是一片黃土地,與我想象中的中學有太大的差距。只有四周樹木在微風中輕輕晃動,像是在對我這個新來者發(fā)出無聲問候。我正對著眼前的簡陋環(huán)境出神,一個爽朗聲音從身后傳來:“你是新來的老師吧?歡迎歡迎!”我轉(zhuǎn)身,看到一位比我略大的小伙,后來才知道他叫蘇然。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襯衫,笑容燦爛,眼神里滿是真誠與熱情,那一刻,我原本忐忑不安的心竟莫名安定了些。
蘇然比我早來一年,京山人,也是外地人。他先帶我去田校長辦公室報到后又領(lǐng)我到馬主任辦公室領(lǐng)了教學用品。那時學校條件實在簡陋,每個單間宿舍后面放兩床,布簾一扯,算是宿舍;前面放兩辦公桌算是辦公室。幫我安頓好宿舍后他又帶著我在校園里四處轉(zhuǎn)悠,我們邊走邊談,他分享了許多教學經(jīng)驗,講了不少與學生相處的趣事。在他的幫助下,我很快適應了新環(huán)境,初上講臺時心里的那種恐懼感和不安感很快煙消云散了。
初出校門上講臺,自以為在學校學習的那點知識應對山區(qū)初中的孩子們應該是綽綽有余,根本用不著去深鉆教材,隨著時間的推移,甚至覺得自己還有點懷才不遇,感到一種莫名的委屈。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看自己那時寫的文章,教學的那點招數(shù)那真叫一個幼稚呀!
直到有一天鎮(zhèn)上的幾位老教師過來學校聽課,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的可笑。那天我講的課文是陸定一的?老山界?。因為我從小普通話不標準,方言較多,在學校也沒有從嚴過關(guān),一開口就將文中“量天尺”“量”讀成了第四聲,那個丑就丟大了。好在講課中途蘇然偷偷遞給我一張紙條,我才在后面及時糾正了讀音。打從這件事以后,我在幾十年的教學生涯中都會時時警醒自己,在備課時務必做到萬無一失,必須要時時刻刻認清自己,時時刻刻嚴格要求自己。記得那一天是九月二十四日,我從滿腹懷才不遇的清高直接轉(zhuǎn)變?yōu)殪话采抡`人子弟的擔心,而且這種心理一直伴隨我走過了四十多年的教學歷程。應該說是青年的蘇然教會了我嚴謹。他也是教語文的,還寫得一手好字,令我羨慕不已。雖然我平時也笑他一口京山方言,但在課堂上他卻能講一口很地道的普通話,而且作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荊州師專中文系畢業(yè)生,在那時那地實屬鳳毛麟角,他卻異常的低調(diào),為人謙和有加。
???周末空閑,我們都愛去學校后面的小溪邊散步。溪水清澈見底,潺潺流淌,水底的石頭和水草清晰可見。溪邊是大片草地,五顏六色的野花肆意綻放,蝴蝶在花叢中自在飛舞。我們沿著溪邊漫步,談文學、談理想,也聊生活里的煩惱與困惑。蘇然知識淵博,對文學見解獨特,他總能從一本舊書中品出不一樣的感悟,讓我深受啟發(fā)。那些寧靜的午后,溪水的流淌聲和我們的談笑聲交織在一起,成了我記憶里最美好的旋律,我也在心底把他視為可敬的兄長。
記得當年十一,學校組織文藝匯演,我負責編排一個節(jié)目。可因為缺乏舞臺經(jīng)驗,節(jié)目排練得很不順利,學生們頻繁出錯,我急得焦頭爛額,甚至把在鄰鎮(zhèn)任教的一位擅長文藝的同學請過來幫忙,但是由于我們都是剛從教還不到一個月,所以效果依舊不好。蘇然知道后,主動過來幫忙。他不僅幫我重新規(guī)劃了節(jié)目流程,還親自指導學生排練。他幽默風趣的教學方式讓學生們很快找回狀態(tài),節(jié)目也越來越精彩。演出那天,當我們的節(jié)目贏得臺下陣陣掌聲時,我和蘇然相視一笑,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一年后,蘇然突然告訴我,他通過了招考要離開這里,去湖北教育學院進一步深造。聽到這個消息,我心里五味雜陳,既為他感到高興,又滿是不舍。分別那天,我們又來到小溪邊。溪水依舊潺潺流淌,可我們的心情卻格外沉重。蘇然送給我一本蘇霍姆斯基的《教育學》,扉頁上寫著:“愿我們的友情如這溪水,長流不息?!蔽覐娙讨鴾I水,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山路盡頭。
此后,我調(diào)回了故鄉(xiāng),他兩年后不知去了哪里,我們就這樣漸漸斷了聯(lián)系。城市生活忙碌又喧囂,我在歲月的洪流里奔波,偶爾會想起那段在山區(qū)教書的日子,想起蘇然,想起那條潺潺流淌的小溪。四十多年過去,如今的我們都已退休了。一次偶然,我在整理舊物時,發(fā)現(xiàn)了蘇然送我的那本書。撫摸著泛黃的書頁,那些被歲月塵封的記憶瞬間涌上心頭。我決定重回那個山區(qū)小鎮(zhèn),去尋找那段珍貴的回憶。
剛好遇上學校建校五十年校慶,當我再次踏上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時,小鎮(zhèn)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學校煥然一新,完全找不到一丁點過去的影子,教學樓高聳林立,操場也鋪上了塑膠跑道。我迫不及待地來到學校后面的小溪邊,溪水依舊清澈,潺潺流淌,仿佛從未改變。就在我沉浸在回憶中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是蘇然!他也已白發(fā)蒼蒼,但眼神里的那份熱情依舊未減。我們激動地擁抱在一起,那一刻,時間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
原來,蘇然在研究生畢業(yè)后回到了家鄉(xiāng)京山,被一所重點高中“搶走”。退休后他聽說這里辦起了一所公益學校,旨在幫助更多貧困的山區(qū)孩子走出大山,他便欣然前來。
??我們坐在溪邊,像從前一樣,暢談著這些年的經(jīng)歷和變化。蘇然說,這些年在城市里,他見過很多繁華,也經(jīng)歷了不少挫折,但心里始終放不下這片大山,放不下這里的孩子。他的話語里,滿是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和對教育事業(yè)的執(zhí)著。
我聽著他的講述,心中感慨萬千?;叵肫鹞覀冊?jīng)一起在溪邊漫步的日子,那時候的我們,對未來充滿了憧憬,有著各自的夢想。如今,四十多年過去了,我們都已不再年輕,可那份對生活的熱愛和對夢想的追求,卻從未改變。
我們聊起了曾經(jīng)的學生,那些調(diào)皮搗蛋卻又無比純真的孩子。蘇然說,他一直和好多學生保持著聯(lián)系,他們大學畢業(yè)后,在各自的崗位上發(fā)光發(fā)熱,每次收到他們的消息,他都感到無比欣慰。我也想起了那些曾經(jīng)讓我頭疼不已的學生,如今想來,他們的每一個笑容、每一次犯錯,都成了我記憶中最珍貴的片段。
不知不覺,太陽漸漸西斜,余暉灑在溪面上,波光粼粼。我們起身,沿著溪邊往回走。一路上,我們又聊起了這些年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分享著彼此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還有曾經(jīng)的同事,哪些還在,哪些早已過世,說到動情處,我們都滿眼淚光。
回到小鎮(zhèn)上,蘇然邀請我去他的公益學??纯?,還說給我一個驚喜:我曾經(jīng)教過的一名學生現(xiàn)在退休了也來到了這里。學校里,孩子們正在操場上嬉笑玩耍,他們的臉上洋溢著純真的笑容,充滿了生機與活力。蘇然介紹說,學校的條件雖然比不上城里的學校,但他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為孩子們提供更好的教育??粗K然忙碌的身影,我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充滿熱情的青年,他用自己的行動,詮釋著對教育事業(yè)的熱愛和對這片土地的深情。
當晚,我留宿在小鎮(zhèn)上。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蟲鳴聲,我的思緒久久不能平靜。這一天的經(jīng)歷,讓我仿佛重新活了一次,那些被歲月塵封的回憶,如今都變得鮮活起來。我想起了蘇然送給我的那本書,想起了我們在溪邊的約定,原來,真正的友情,不會因為時間和距離的阻隔而褪色,反而會在歲月的沉淀中愈發(fā)醇厚。
第二天清晨,我告別了蘇然和小鎮(zhèn)。坐在返程的車上,我望著窗外漸漸遠去的青山綠水,心中滿是感慨。四十多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但那段與蘇然相識相知的日子,那條潺潺流淌的小溪,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深處,成為我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