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從淡定到忐忑(散文)
一
講兩段我的親身經歷,第一段經歷,是在21歲時,經過一次高考(1978年夏),其實,我還真未達到“淡定”的境界,是沒有一個再合適不過的詞來描述當時的心態(tài),通俗點說,我那時是滿不在乎,異常的平靜,就像老家的一灣死水池塘,不起波瀾。
考兩天,頭天我們在帶隊老師的帶領下,徒步20幾里地,到了石島考場。初夏的風景,格外溫順,我們一路上無話可說,就猜沿途村子名字。我們的注意力落在村子的最后一個字,來了一場特別的游戲。什么莊……莊戶人家三件寶,丑妻薄地破棉襖。什么店……離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有同學說,山那邊還有個店)帶隊老師并不干涉,可能我們活躍起來,可以減輕心理負擔和恐懼情緒。什么疃……大疃不大小屯不小,看人別看扁。什么寨……東寨西寨,學的也是大寨。那時,大寨大慶是學習的榜樣,我們穿過東西寨之間,想起我們這些社會青年的本行,剛剛在當年春天,經過集中挑選,離開了整大寨田的群眾運動,湊了臨時的班,準備了幾個月就參加高考,就像新兵上戰(zhàn)場,剛剛能端得起三八大蓋。
第一天考完,夕陽還未沉,老師收我們每人五塊錢,要給我們找便宜的旅館住下,可能是多數(shù)人兜里并不能拿出五塊錢,便裝著欣賞石島山風景,躲開老師的視線。
那回家吧。老師無奈,我們卻舉手贊同。第二天,我們相約路邊,輕裝上陣,書包里帶了燒餅,連午飯也不跟老師進飯店了。這么重要的考試,硬是被我們作踐得毫無儀式感?,F(xiàn)在想想,有點可惜,沒有留下一份虔敬,那么無心無意,那么大大咧咧。
真的就像一場游戲,考完四散,我們又奔赴田野了。
是否在意錄取結果呢?不在意??赡芪沂俏ㄒ灰粋€在意的,我的數(shù)學差,便買了數(shù)學習題本,堅持每日做一道數(shù)學題。平面幾何,立體幾何,分析幾何,一元方程,多元方程……對照做過的習題,重來一邊。不敢跟誰說將來,將來,可能是一個十分有重量的詞語,我們沒有理由鉆牛角尖,去拾起來,都要放下。其實我心中是放不下的,如果考不上,下年再來。那時有“大學不倒年年考”的俏皮話,我卻當真,成了我的目標。
二
沒有什么不能淡定的!我們的身份就是農民,說浪漫點就是“哪來哪去社來社去”的高中畢業(yè)生,(社是公社的意思)我已經做了四年的農民,還有什么能丟的,一身素衣,一介草民。誰會來搶這些“頭銜”!“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畢業(yè)時,我們還表達決心,寫下“一顆紅心兩種準備”,但大家都愁眉不展,一顆紅心有,兩種準備是什么?我們茫然,走向田野,只有一種可能,還需準備什么呢。老師說,隨時聽從召喚,這是一個準備。我們說,當召喚我們的聲音來了,再準備也不晚。也好,沒有選擇,就不會得“選擇癥”,少了選擇的苦惱。
身份,是一個人價值的自我和社會認同的產物,卑微的身份,不招風,不迷茫,清清白白,倒成了緩解壓力的藥片。那時,毫無無助感,也沒有失落感,步行20里,觀光賞景,何其自在。遇到個機遇,得失都不驚心。倒是想得最多的是一旦考上,家庭缺了一個勞動力,又要繼續(xù)欠下生產隊的糧草款,打算便多起來,也惶恐起來。那時,聽到的不是讀書改變命運,感覺自己就是去野外撿起一塊散石,碰一碰運氣,擦個火花也行。心思簡單了,就不存在那么多的糾結。所以我一直覺得我的那些學生有些痛苦,因為他們在“考不上”三個字上不斷添加負荷,以至于心理天平失衡,壓垮了自己。我失去的只能是農民身份,我的學生失去的只能是學生身份。這和戰(zhàn)場上一個人失去的截然不同,是在失去戰(zhàn)士身份和生命之間的殘酷選擇。我這個當老師的,好在有這么一段淡定的經歷,當年就那樣說服我的學生,不知是否有效,但愿他們在人生的得失面前看得開些。
曾經沒有心理輔導老師,班主任為學生做心理疏導,我記得我最成功的一段說法是這樣的。高考是獨木橋,過了這段橋是人生的特別安排,過不去,被擠下獨木橋,擠下去那么多的人,掉進了水里,都淹死了嗎?沒那么可怕,爬上岸還有我們的路,比橋還寬。學生相信這些話從我嘴里說出的可靠度。作為身份,此時,我們就是一個要過橋的人,是匆匆的行路者,彼此就是陌生的過路客,有誰在填寫履歷的時候寫上“過路客”這個身份呢。
一場考試結束,一切歸于平靜了。就像走到路邊的攤點,花了兩塊錢隨便買了一張彩票,從未期冀這一張上寫著中獎號碼,那些數(shù)字組合是巨大的財富,但太難屬于我們的。就算三個月后未被錄取,那也是一枝百合花偏偏避開了一個人的節(jié)日,就像恰好下雨,因為睡覺而錯過一次雨中漫步,反而得意自己未被淋濕衣衫。如果拋開自己是幸運者的身份,如果拋開自己是浪漫者的想法,一切好像從未發(fā)生。即使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對自己用什么關系呢。如果人自戀一點,很在意一次參與,把自己當作一束百合花,即使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送出,那就自手留余香,有什么可追悔的呢,急切了,未必就找得到真主兒。
十月,我在地里扶犁秋收,郵遞員趕到地頭,把一紙通知書交給我。那一刻,可能真的是改變了身份,但我并未十分驚喜,突然覺得,我扶犁秋收,這可能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收獲最后一壟,夕陽西下,我便和土地做了一次倉促的辭行。
和我一同扶犁秋收的泰哥開玩笑說,今天是牽牛郎,每天就是孩子王。我考取的是師范學校,泰哥風趣地說出我身份的陡然轉變,突然有點戀戀不舍,仿佛一下子和他拉開了一段距離,變得并不淡定了,似乎我比他高貴了,我為自己的這個心思感到羞恥。我停止了那些想法。我們的生命,每一次都會遇到一些變化,就像茶葉入壺,沸水一沖,沉沉浮浮,在這沉浮間,才聞得出茶香。茶葉沸揚瞬間,終歸沉靜壺底。
也可能,在寵辱之時,我也做不到不驚,但我會欣然接受。時光賜予我的,我無法改變,黯然也好,欣然也罷,淡定從容,時光怎樣變化,無損我們的日子。“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通知書不來,我照樣視若平常。夜晚,我會照樣坐在老街鄰居中間,“閑坐數(shù)流螢”。有些事,在自己看來是一種發(fā)生,甚至驚心動魄,在別人看來,未必如此。我推崇“悠然見南山”的氣度,我并不當作是一種雅趣。亟亟而不淡定,這些樂趣會悄然離我們而去。
尼采說,凝視深淵太久,深淵也將回以凝視。曾經,即使很平常,也不驚,放不下,就容易沉溺不拔,變成了作繭自縛,變成了無為掙扎。過去的東西,就當是一個流星,倏然劃過;一道煙火,瞬間冷卻。失敗或成功,都不要往身份上關聯(lián),敢于面對,無驚無奇。
有句話說,英雄不問出處。“出處”就是出身、身份。我們不是英雄,反而在意自己的身份了。卑微到連別人都無法給我們一個身份的時候,我們反而不在乎了。
三
我最在意身份的一次應該是20年之后,我遇到了一次淘汰選擇。曾一讀失去淡定,表面上閑若無事,其實,骨子里是那么在乎。
那時,我已經在學校做了幾年業(yè)績平平的主任。趕上進行一次在干部中“優(yōu)勝劣汰”。主任算不上個身份,說算,還真是,我家族在史上還未出現(xiàn)這樣的人;如果說不算,勉強夠得上一個低級別的干部,可能和“賣紅薯”差不多。人家在乎的是你的紅薯是否香甜軟糯,而不是看賣紅薯的人的身份。
我被安排第一個上臺述職,只給五分鐘。因為我要趕火車進京開一個課題總結會,同時去北京教育學院的《中小學管理》編輯部,校對一篇報道學校的通訊稿。發(fā)言是臨時發(fā)揮,不允許照稿念文。我匆匆講了我對教師專業(yè)化成長的認識,算是對我負責這塊工作的一個匯報。
在北京賓館住下的夜晚,我要全力以赴準備第二天的典型發(fā)言,但內心一點也不淡定,總是記掛著投票的事,在九個干部中,我位列第幾?教職工對我的匯報是否認可?大家給我打了多少分?我是否被保留下干部身份……我不知為何給自己提出那么多的問號。校長來電話,可能是不祥,不來倒是無驚,卻又想可能是不忍把結果告知我……
人啊,一旦有了身份,就有了焦慮。古今唯一能夠淡定自若的是蘇軾。為官十幾載,沉浮宦海,若是我,一兩次嗆水就應該嗚呼了。他不言仕途多舛,遭遇坎坷,而是開心地吟出“揀盡寒枝不肯棲”,(《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這是一種超淡定的表達,毫無抱怨與挖苦。
晚上,校長打電話給我,閑聊問我準備得怎么樣?我發(fā)現(xiàn)我和他,此時根本就不在一個頻道?!拔矣幸黄熬疲梢晕匡L塵”,(韋應物《簡盧陟》)我心不在“一瓢酒”上,總把風塵搬來壓抑自心。忐忑一路,顛簸不去;忐忑一晚,不能去燥。
有失身份,這是個有意思的成語。身份決定我們的言行,顧及身份,保持尊嚴,這是做人的原則。而如果顧及身份,則會造成心理負擔,心態(tài)和言行走型扭曲,身份就成了害人的東西。有些身份是臨時粘貼的一個標簽而已,只有堅守自己才能不失身份。
其實,就是退一步,雖不能海闊天空,我還能回到一個教師的身份上,只要恪守底線,這個身份沒有那么容易失去。這并非名利作祟,而是心在搬運無形的石頭,直到把自己埋起來。身份是什么,就是一個枷鎖,勒住我們的脖頸銬住了我們的手,試圖窒息我們的正常心跳。
其實,命運總是會給我們安排下無數(shù)無法預料的東西,如驚喜,挫折,重逢,別離,高潮,低谷……也順帶安排了無數(shù)的轉折,考驗的都是我們是否淡定。從淡定到忐忑,我并未得到真正的淡定,原來一個小小的身份,并非無足輕重,很能左右人的情緒。從忐忑到淡定,是自心對失去的重新理解。
面對很多事,我現(xiàn)在喜歡借助一個晚上,把燈關掉,也把時間關掉,合衾而眠。我不想被時間操縱,被浮躁征服,被回憶綁架。我不服艾司唑侖,常把淡定做藥片。此時,我也給自己一個相當合適的身份——睡客。
淡定,不能改變現(xiàn)狀,也不能左右未來,但淡定可以改變心跳,一個人的最好身份,楊絳說是自己。
2025年2月26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