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春天】尋愛之旅(小說)
(一)
楊欣柔怎么也記不清,這已經(jīng)是第幾次在這家咖啡廳相親了。像往常一樣,她比約定的時間略遲了幾分鐘才現(xiàn)身,雖然她內(nèi)心深處,渴望盡快找個歸宿,把自己嫁出去,但是女孩子骨子里的矜持,還是讓她在赴約這件事上,盡量拿捏好分寸。
她習慣性地整理了一下劉海,深吸一口氣,平復(fù)一下略顯緊張的心情,緩緩走進咖啡廳。她環(huán)顧四周,只見店內(nèi)有幾對男女,正悠閑地交談著,臉上洋溢著或羞澀或歡喜的神情。而她等待的人還未出現(xiàn),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悄然掠過心頭。她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眼神中透著些許不安與期待。
陽春三月的北京,終于從漫長的寒冬中蘇醒,午后溫暖的陽光,穿透厚重的落地玻璃窗,傾瀉在一幅油畫上,畫中的異國街景,在暖煦的日光里,愈發(fā)顯得靜謐而美好。一架白色的鋼琴在陽光中靜靜地佇立,仿佛在等待它的有緣人來奏響美妙的旋律。舒緩的爵士樂,與咖啡的香氣相互纏繞、交融,在空氣中緩緩流淌。靠窗擺放著幾盆生機勃勃的綠植,為室內(nèi)增添了一些清新的氣息。一切都那么舒適、愜意,她原本有些緊繃的心情,也逐漸變得明朗而輕快。
今天跟楊欣柔相親的男孩,是她父親發(fā)小的兒子,雖說兩家知根知底,可她和對方卻素未謀面。男方今年三十六歲,比楊欣柔大四歲,是個實打?qū)嵉膶W霸,畢業(yè)于美國斯坦福大學。在國外工作了幾年,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回國后創(chuàng)辦了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如今,公司已運營得風生水起,他這才開始考慮個人問題,于是在雙方家長的熱心撮合下,有了今天這場相親。
楊欣柔落座后,目光被旁邊的一對小情侶吸引,從他們的穿著打扮看,應(yīng)該都是在校大學生,男孩帥氣,女孩漂亮,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的氣息。他們深情地對視著,親昵的交談著,眼睛里充滿了無限的柔情,嘴角上綻放著燦爛的微笑,這才是愛情該有的樣子。楊欣柔見了,羨慕不已,她也曾有過純真無邪的青春,她也曾有過刻骨銘心的初戀。
(二)
楊欣柔的思緒,沿著歲月的長河逆流而上,回到了那個合歡花盛開的校園。清晨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影。微風拂過樹梢,粉紅的合歡花宛如一把把精巧的小傘,飄飄悠悠地降落在樹下的長椅上,降落在鵝卵石小道上。馥郁的香氣隨風飄散,縈繞在校園的每個角落。
正在樹下晨讀的少女楊欣柔,輕輕合上書本,憐愛地撿起落在長椅上的合歡花,集成一個花束,湊到鼻尖上輕嗅著,那清新的花香瞬間沁入心肺,令她身心都沉浸在一片悠然愜意之中。
不經(jīng)意間,她的視線被旁邊的一個身影吸引,只見一個男孩背靠著一棵合歡樹,手里捧著一本書,正在專心致志地誦讀著英語。飄落的合歡花不斷地在他頭頂堆積,宛如戴著一頂精巧的粉色花冠。楊欣柔腦海中浮現(xiàn)出憨態(tài)可掬的劉姥姥,在大觀園里被丫鬟們插滿鮮花的樣子,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男孩子被她的笑聲驚動了,讀書聲戛然而止,莫名其妙地望著她。
“同學,你頭上落滿了合歡花呢”,楊欣柔強忍著笑意說道。男孩子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臉上泛起了一抹紅暈,趕緊用手去胡嚕,可是怎么也弄不干凈。楊欣柔見狀,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小鏡子,遞給男孩,輕聲說:“用這個吧?!蹦泻⒔舆^鏡子,在她的注視下,總算將頭上的花瓣清理干凈了。
“太感謝你了,要不是你及時提醒我,我肯定就以這幅尊容回到教室,那可是要鬧大笑話了?!蹦泻研$R子還給她時,笑著說,他的笑容宛如春日的陽光,溫暖而純凈,直直照進楊欣柔的心底,她的目光不由得在男孩臉上停住了。他的鼻梁高挺筆直,線條流暢,又黑又濃的眉毛下面,有一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仿佛藏著浩瀚星辰,他的面部輪廓棱角分明,英氣逼人。好俊朗的一張臉,楊欣柔暗自驚嘆,心像被電流猛地擊中,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
“同學,認識一下吧,我叫張濤,是高三一班的?!边€沒等她緩過神,男孩爽朗的聲音再次響起。楊欣柔為自己的失態(tài)感到不好意思,臉頰一陣滾燙,聲音也不自覺地微微顫抖?!拔医袟钚廊?,高二三班的,對......對不起,我該走了?!痹捯怀隹?,她就轉(zhuǎn)身慌慌張張地逃走了,似是要逃離這段突然而至的心動。
自那以后,張濤的那張英俊的笑臉,便像鐫刻在楊欣柔的心里。她只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當愛情初次降臨的時候,滿心的甜蜜中,還交織著絲絲縷縷的慌亂與恐懼。她深知,自己還未成熟到足以坦然擁抱愛情的年紀,還有繁重的學業(yè)和高考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上,她沒有資格沉溺于愛情的美好,更何況,學校早已三令五申,禁止高中生談戀愛。反復(fù)權(quán)衡過后,最終,理智戰(zhàn)勝了沖動,她決定親手掐滅這剛剛萌生的愛情小火苗。
此后的日子,如潺潺流水般悄然逝去。合歡樹依舊枝繁葉茂,可楊欣柔沒有再去樹下晨讀,也沒有再次邂逅那個叫張濤的少年,然而他的身影卻總在腦海中浮現(xiàn),揮之不去,日久彌新。在擁擠嘈雜的食堂里,在熱鬧喧囂的操場上,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她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在人群中穿梭,期盼著能與他來一場不期而遇,但每次的期待都化為失望,她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一樣,只剩下無盡的落寞和空虛。
放寒假的前夕,冬日的寒風凜冽刺骨,卻吹不滅她心中那團思念的火焰。她再也無法按捺心底的渴望,鬼使神差地來到了合歡樹下,希望能在那里見到他,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他一眼,也足以慰藉整個漫長的寒假對他的思念。
冬天的校園比較寂寥,入冬以后,下過兩場大雪,如今在那些陽光照不到的角落,還能瞧見一些星星點點的殘雪,透著幾分衰敗和冷清。曾經(jīng)枝繁葉茂的合歡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在寒風中孤獨地搖曳。樹下空無一人,長椅被積雪覆蓋,雪上又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幾只麻雀在上面跳來跳去,留下一些細碎的腳印。
楊欣柔的心頭被失望的陰霾籠罩。高二和高三的教學樓之間,隔著一片偌大的操場,那是她和張濤可能相遇的地方,盡管希望渺茫,但她還是打算再去操場上碰碰運氣。
操場上空蕩蕩的,只有寥寥幾個男生,在沿著跑道慢跑。楊欣柔在操場邊靜靜地佇立了片刻,剛打算轉(zhuǎn)身離開,不經(jīng)意間看見了張濤,只見他懷里抱著一個籃球,正朝著她迎面走來。一瞬間,楊欣柔心里猛地一慌,本能地想要逃離這個場景。
“楊欣柔,好久不見。”張濤的聲音響亮而熱情,在空曠的操場上顯得格外清晰。楊欣柔的腳步頓住了,臉頰迅速泛起一陣紅暈,她微微低下頭,輕聲回應(yīng)道:“好久不見。”
“你以前不是喜歡在合歡樹下早讀嗎?后來怎么沒再見你去呢?”張濤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關(guān)切地問道。楊欣柔依舊低著頭,目光落在自己的腳尖上,小聲說道:“那里人來人往的,太嘈雜了,還是教室里更安靜些。”說話間,她始終不敢直視張濤的眼睛。
“國家圖書館特別安靜,這個寒假我打算去那里復(fù)習功課。你要是也想去的話,可以隨時去找我。我有讀者卡,到時候可以借給你用,查資料、借書都很方便。”張濤語氣熱忱,眼里滿是真誠。“謝謝你,我再考慮考慮。”楊欣柔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我在總館北區(qū)五樓,你要是決定去了,就去那里找我吧?!睆垵f完,熟練地運著球,朝著籃球場走去。
楊欣柔背著沉重的書包,失魂落魄地往家里走去。與張濤重逢時那如煙花般綻放的狂喜,此時已漸漸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如潮水般涌來的憂慮。面對張濤熱情的邀請,她的內(nèi)心被兩難的抉擇反復(fù)拉扯。
接受,還是拒絕呢?這簡單的兩個詞語,卻在她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倘若接受,愛情的火焰一旦毫無顧忌地熊熊燃燒,兩人或許會在這熾熱的愛火中沉醉、迷失,進而荒廢了學業(yè),那該如何是好?這后果是他們誰都無法承受的。更何況,張濤距離決定命運的高考,僅僅只剩下半年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比珍貴。
可若是拒絕,她的心又像是被千萬根細密的鋼針深深刺入。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他的身影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思念如藤蔓,在她的心底瘋狂蔓延,她無力阻斷。
她就這樣一路沉浸在混亂的思緒中,腳步機械地向前挪動,不知不覺間,已來到了家門前。眼前的這個家,在她眼中就如同一個冷庫,每一寸空氣都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壓抑,是她在無數(shù)個夜晚都渴望逃離的地方。然而,命運的枷鎖卻將她緊緊束縛,盡管滿心的不情愿,她還是不得不推開那扇門,走進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空間。
楊欣柔的父親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骨科專家,母親是同一家醫(yī)院的收銀員。父親三十五歲那年,前妻不幸病逝,此后他一直單身未娶。直到三十八歲時,在醫(yī)院同事地熱心撮合下,與年僅二十三歲的母親再次步入了婚姻殿堂。父親醫(yī)術(shù)精湛,為人儒雅隨和,舉手投足間盡顯風度;母親則年輕漂亮,性格活潑開朗。楊欣柔堅信,父母是因為相互吸引才結(jié)合的,他們也曾擁有過甜蜜幸福的時光,否則就不會有她的誕生。
然而,隨著時間的緩慢流逝,兩人之間的矛盾逐漸浮出水面。由于教育背景和生活經(jīng)歷大相徑庭,他們在職業(yè)發(fā)展、消費觀念、作息時間、興趣愛好乃至社交圈子等諸多方面,都存在著巨大的差異,這些差異如同埋下的定時炸彈,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爆炸,爭吵逐漸成了家常便飯。楊欣柔在這樣吵吵鬧鬧的家庭環(huán)境中長大,早已習慣,甚至變得麻木。
然而三年前,一個女人的出現(xiàn),給這段本就搖搖欲墜的婚姻帶來了致命一擊。父親的前妻去世后,前妻的母親體弱多病,獨自居住在醫(yī)院的家屬樓里,父親念及舊情,時常前去探望。起初,楊欣柔的母親對此并未多言。但三年前,前妻的雙胞胎妹妹離婚后,帶著孩子回國,與母親一同居住。父親依舊頻繁地去看望前岳母,這讓母親心里開始有些不悅,畢竟,妹妹如今回來了,母親覺得父親無需再去照顧。更關(guān)鍵的是,這個妹妹與姐姐長得一模一樣,而父親對前妻的感情又極深,這無疑成了母親心中的一根刺。
偏偏這個女人似乎不太懂得避嫌,總是以各種理由給父親打電話,不是水管破裂,就是下水道堵塞。而父親每次都有求必應(yīng),去的次數(shù)比以往更多了。母親為此多次與父親發(fā)生爭執(zhí),鬧得最激烈的一次,母親甚至把家里的電視都砸壞了。父親憤怒地丟下一句“不可理喻”,便搬到醫(yī)院去住了,后來在醫(yī)院領(lǐng)導的勸說下,父親才回了家。楊欣柔也不清楚,父親與那個女人之間,究竟有沒有超出正常的關(guān)系,她只是曾偶然見過,父親與那個女人在咖啡廳單獨聊天。
自那以后,母親徹底心灰意冷。兩人不再爭吵,交流也變得少之又少,陷入了漫長的冷戰(zhàn)。盡管如此,誰都沒有提出離婚。楊欣柔心里比誰都清楚,父母這般苦苦維持,皆是出于對她深深的愛,希望能給她一個完整的家,然而,這個家卻沒有一點溫度,到處都彌漫著壓抑與沉悶,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家的樣子。她早已暗下決心,一定要努力考上外地的大學,逃離這個讓她倍感窒息的家。
聽見女兒回來了,母親趕忙從廚房端出飯菜,父親一日三餐都在單位食堂解決,就她們母女倆在家吃飯?!叭崛?,快吃飯吧,吃完飯去寫作業(yè),碗筷放著別動,媽媽一會兒來收拾?!蹦赣H說,“媽,您不一起吃嗎?”楊欣柔關(guān)切地問,“你自己吃吧,媽媽在減肥。”母親說完,就回自己屋去了。這時父親出來跟她打招呼,并簡單地詢問了一些關(guān)于她在學校的情況,然后也回自己屋去了。
客廳里只剩下楊欣柔一個人,她坐在餐桌前,百無聊賴地吃著晚飯。家里安靜極了,她每一次吞咽的聲音都格外清晰,楊欣柔心里一陣酸澀,這哪像個家?。∑綍r上學還好,一想到漫長的寒假,就要在這種沉悶的氛圍中度過,就覺得不寒而栗,她當下決定,接受張濤的建議,明天就去國家圖書館復(fù)習功課。
第二天是周末,楊欣柔的父母各自關(guān)在自己的房里,不知在忙些什么。昨晚臨睡前,楊欣柔便告訴他們,自己打算在這個寒假去國家圖書館復(fù)習功課,父母聽后,都表示贊同。
楊欣柔從梳妝臺上拿起一個發(fā)圈,抓起海藻般濃密的長發(fā),扎成一個高高的馬尾,又穿上她最喜歡的粉色羽絨服,站在鏡子前,仔細地端詳著自己。只見鏡子里的少女亭亭玉立,肌膚潔白如雪,雙眸明亮清澈,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整個人嬌艷得如同春日盛開的花朵,楊欣柔的臉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隨后背起書包,邁著輕快的步伐出了家門。
周末的國家圖書館里座無虛席,其中大多數(shù)是朝氣蓬勃的在校學生,楊欣柔來到總館北區(qū)五樓,正在猶豫要不要去找張濤,突然,耳畔傳來叫她名字的聲音,她連忙扭頭,只見張濤面帶微笑,正熱情地向她招手,她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朝著他的方向走去。
“我知道你肯定會來,看,位置都幫你占好了。”張濤說著,把放在旁邊椅子上的書包拿開,讓楊欣柔坐下?!爸x謝,你什么時候到的呀?”楊欣柔輕聲問道。“圖書館一開門我就來了,今天是周末,來晚了可就沒地兒了,這點我可比你有經(jīng)驗?!睆垵孕艥M滿地拍著胸脯說?!澳憬?jīng)常來圖書館學習嗎?”“我家離這兒近,假期和周末基本都會來,學習累了的時候,就去翻翻雜志,放松放松,樓下還有餐廳,午飯在這兒就能解決?!睆垵纸≌劊瑐z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攀談起來,楊欣柔的緊張感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