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懷念父親(散文)
一
三年前的今天,父親離我而去,終年89歲。
我從深圳趕回去的第三天,父親已不能食,也不肯再去醫(yī)院,叫來醫(yī)生掛吊瓶,連藥水都流不進去了。到了夜晚,父親奄奄一息,我坐在他的床頭,不時伸手去探他鼻息,尚存。11點10分左右,我回到二樓房間跟妻聊了一會,忽聽樓下有聲響,我跑下去,發(fā)現(xiàn)父親竟然爬到了門外,雙手摸著墻壁,嘴里卻說不出話來,我使盡渾身力氣把他抱到床上,難過地守在他的床前,大約過了十幾分鐘,我再探,父親已悄然而去。
后來,就經(jīng)常在腦海里想起父親爬出來的那個場面,甚覺心酸,于是在心里懊悔自己不該離開,那一刻,竟鑄成終生的大錯和遺憾。我在想,是不是父親那一刻靈異中有感,知道我此刻不在他的身邊,還是靈魂中有覺,一定要我在他跟前送他最后一程?我不得而知。
父親走得異常安詳,沒有很多痛苦的掙扎,也沒有恐懼,這是我唯一感到安慰的地方。雖然,我知道生老是人之宿命,盡管父親89歲也算是壽終正寢,而我,卻終難卸下心中那份無言的愧疚和惦念。
內(nèi)心的愧疚來源于父親一生沒過多少好日子,而大半輩子都活在疾苦和對我的操勞之中。父親42歲才有了我,家里實在太窮,四個姐姐都沒有讀到書,唯有四姐稍好,小學畢業(yè)。重男輕女的父母咬牙供我和排行第三的哥念書,哥卻在恢復(fù)高考那年的考試中莫名其妙地失去上大學的機會。這是父親的痛,而且父親從不想再去追究落榜的原因,因為一旦涉及,都是痛苦和難受。于是父親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而我那時讀書又不爭氣,幾次都想退學,父親悲痛欲絕,常常借酒澆愁,加上日子的艱難,便跟母親常年吵口打架,鬧得不可開交。父親無休止的嘮叨和母親傷心的哭泣又讓我對父親產(chǎn)生了深深的厭惡,我連話也不愿跟他說,只把難言的苦澀深深的埋在心里。
那時,真不能理解父親的心思,硬逼著我求學,有什么意義!我這人生的意義,在父親心中就那么重要?可能像人們所說的,兒子可能永遠不能懂得父親,父子永遠是一對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
二
一直讀到了高中,父親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依然要整日駝著背在田地里苦苦的勞作,那時農(nóng)村種田真是人世間最悲苦的事情,那種勞累至今都令我不堪回首,所有的耕種搶收都是手把肩挑,家里田地又多,一年到頭累得死去活來,卻永遠改變不了家中的貧窮。
我似乎也就在那段陰晦的時光里有了深深的醒悟和對前途的擔憂,可是在當時我們那種農(nóng)村中學要考上大學談何容易,迷茫中偶然一個同學勸說我跟他考體育專業(yè),說考體育專業(yè)文化錄取分數(shù)線低,在無數(shù)次的絕望和思慮之中,也就在高二的那年我竟然聽從了他的話??墒牵粘灾翢o營養(yǎng)的蘿卜干去承受巨大負荷的運動,身體如何吃得消,體育水平始終沒有多大起色,高考之后,終究還是落榜。畢業(yè)的時候我跟父親說我不讀了,我要去北京販菜,那時候我們那里很多人就這樣出去了。父親態(tài)度很堅決,強調(diào)再復(fù)讀一年。到了開學的時候,父親不知道從哪里給我弄到了三百塊錢,又把我拉到了另外一個中學報了一個補習班。時逢一個表哥在市里開餐廳,父親總還是求著姑父把我安排住進了表哥的餐廳,在餐廳里住有了更好的伙食,也就在復(fù)讀的那一年,我用盡了所有的毅力,拼盡了所有力氣,經(jīng)常是在過量的訓練中練得拉出血尿,但為了那期待的眼神和走出自己悲苦的處境,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
蒼天憐憫,就在第二年復(fù)讀的高考中,我考進了江西師大,那一刻,眼淚奪眶而出……
大學還要四年,家里仍然窮得叮當,父母依然靠田地里的那點收成維持生計,四個姐姐早已出嫁,哥也早有了自己的家庭,境況都不好,所以六十多歲的父親母親還要整天辛勞的在田里干活。好在父親在我上了大學不再嘆息嘮叨,讓家里有了祥和的氣氛,也好在當年讀師范大學不用學費不用伙食費,否則生活真是難以為繼。我不能不感謝國家隊師范院校學生的資助,不然,怎么度過那四年,想想都很怕。
熬過了四年,畢業(yè)后分在了家鄉(xiāng)一所重點中學,在我們那個如今勉強算四線城市的地方,說來都難以置信,每個月連兩百塊錢的工資都沒有,家里又是一貧如洗,我拿什么來供養(yǎng)父母?種田種地還得繼續(xù)下去,父親的腰越來越彎,我思緒萬千,愁緒滿懷,我不能讓他們再這樣過下去。終于在1996年,10月3日夜里十點多鐘,那個讓我刻骨銘心的夜晚,我拎著幾個饅頭和蘋果,就在馬路邊等到一輛南下的客車,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家。一年以后,1997年秋收完,父親68歲,家里終于不再種田,脫離了這一輩子最苦難的生活。
可以說,這次離開,不完全是因為我不滿足我的處境,更多的是因為父親,我想給他更多的回報和幫助。
如今算起來,到離世的時間,父親只過了二十一年不到的非勞作的日子,加上后面幾年身體都是這里疼那里不舒服,真正好日子應(yīng)該不到十八年,父親這一輩子苦盡老來,而我也只能無奈地看著他老去,讓我這一生難免都是愧疚之心。
也許,這也是天下很多父親的宿命,他們都是在苦難中被煎熬,才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二父親卻依然覺得這一輩子恨值了。父親就在我跟前念叨,兒子沒有白白地讀書,終于讓人放心了。這就是父親的愿景和理想,都實現(xiàn)了,不管實現(xiàn)之后的境況如何,父親都是滿足的。
三
回想起來,在我高三兩年的日子里,父親心情似乎已不再像從前那樣低落,情緒也不如從前那般消沉,不知道是不是潛意識里懂得了自己曾經(jīng)無用的嘆息,還是明白了順其自然的人生。也是那兩年才讓我對他有了報答之心和感念之情,盡管我在心里依然對他沒有任何話語,至少我感覺到了他的艱辛和期盼。每個周末回來,他總要提前買回一點好菜,并且還會帶回來一瓶酒,親自下廚做給我吃,我還記得他打開酒瓶的動作,是那種瓶裝的“牛莊”酒,大概也要兩三塊錢一瓶吧,他用刀口慢慢地撬那個瓶蓋子,撬開了然后倒酒給我,他自己也倒,他也不會管我喝多喝少,周日回校的時候,他會默默地從口袋里掏出來一塊錢或者兩塊錢塞給我,這在那時候已經(jīng)很多了,他每次給我的時候我的心就會感到很沉重很難受,我已經(jīng)知道這個錢來之不易……
在老家工作的那段時間,我并不能改變他的處境,但能感覺到他的心情是好的,每次見到我,便又常叮囑我工作不要疏忽不要懶散,要我跟領(lǐng)導搞好關(guān)系,安分守己,云云……我只是聽,或者隨意應(yīng)答而已。到了后面出來工作,他更顯擔心,常常還跟我講些道聽途說的政治上的事,囑咐我在外面不要參與談?wù)撨@方面的事,甚至連女兒取了“穎超”的名都顯得憂心忡忡。也許是從前就跟他沒有太多的交流,我心里對他這些話也只是裝著聽,然他每次都還是不厭其煩,我知道他心里從來就沒有放下過我。
到后來,我條件好了,便有心要把他和母親接來深圳住,開始他是高興的,年底跟著我來深圳過年,但過慣了鄉(xiāng)下日子的他沒住幾天就不自在,終日吵著要回去,就這樣來來去去到深圳幾次,終究是住不慣城市生活,我只能是把他送回鄉(xiāng)下,暑假寒假才回去看看他。
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對父親是恩大于情,直到自己做了父親,才深切感受到了父親的那份深沉無私的愛,在我最想報答他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已步履蹣跚,垂垂老矣,我是那么希望他能多享受幾年幸福的生活,而我卻無能為力。
父親,今天是您三周年的祭日,我從夢中醒來,思念,唯有淚長流,愿在天有靈,泉下有知,能讓您感受到我的心,父親安息,安息!
天下的父親,我覺得大部分都是苦痛的,因為他們背負著的兒子的成長太多。但愿兒子們都爭氣,讓自己的父親少一點操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