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韻】海路闖關(guān)東(小說)
民國十一年初秋,膠東蓬萊海邊的一個小漁村。
兩座墨綠色的大山,像兩只堅實的手臂環(huán)抱著一池藍色的海灣。白天,沙灘上細碎的鵝卵石,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赤腳踩上去柔軟而溫暖。晚上,在月光下,海浪親吻沙灘,就像給母親的脖子上,戴上一條銀色的項鏈,迷人而溫馨,這是一座美麗的漁村。
岸邊散落幾十間低矮的海草房。東頭的半坡上,一座顯赫的豪宅大院傲視海灣。
“娘,你看,俺哥出海打魚的船回來了!”十多歲的永連赤裸的上身,被海水的鹽漬印在身上魂兒劃的,臟兮兮的小褲衩己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手指向大海遠處的一個黑點,大聲歡快叫起來。
他太熟悉自己家的漁船了,看船形,看船行駛的狀態(tài),大老遠就能分辨出與別人家的不同。他就稀罕自家的漁船,咋看不夠。
永連娘的手遮擋著刺目的陽光,向遠處眺望,臉上掛著喜悅“是你大哥搖的船?!庇肋B娘不到五十歲,花白的發(fā)絲過早地爬滿鬢角。歲月如同一把刀子,在臉上刻下了生活的艱辛。
前年,丈夫世華禁不住大連港來招工的人蠱惑,說是每頓吃大饅頭,每月還開晌,便和村里的幾個老少爺們?nèi)チ舜筮B討生活。這一去便沒了音信。當(dāng)媳婦難,當(dāng)漁民的媳婦更難。一個婦道人家拉扯三個孩子,她難得夜里不知哭醒多少次。幸虧祖上留下一條舢板子,老大永英領(lǐng)著老二永昶,在近海打魚摸蝦,維持生計。
船靠岸了。“娘,俺回來了?!庇烙⑾沧巫蔚哪樕蠏鞚M汗珠子。他跳下船捧把海水洗了幾把臉,走到娘的身邊比劃了一個手勢。當(dāng)娘的,一看就明白,那是釣著魚了。永連娘倒騰著小腳就要上船。
永英急忙攔住娘,俯下身低聲說:“晚上天黑卸船?!闭f完,用眼神示意不遠處走來的漁霸王秤桿。
王秤桿原名王義禮,也是打魚人。偶然間聽說去東北老林跑山,能發(fā)大財,就跑去黑龍江挖人參。沒想到滿山轉(zhuǎn)了大半年,連個人參粑粑也沒看到。正困在山林里麻達山絕望時,遇到一位常年跑山的老把頭救了他。
返回途中,發(fā)現(xiàn)老把頭挖到一棵百年山參藏在懷里。他頓生歹意,在大車店趁老把頭喝醉,偷走了老山參跑回了老家。買地建宅,又做起水產(chǎn)生意,漸漸洶耀起來。依仗其弟在鎮(zhèn)里做官,常年欺行霸市,橫行漁村,沒人敢惹。背后人送外號“王秤桿”。
永連娘一聽王秤桿來了,心一陣突突。遠處,王秤桿的家丁扛著一桿烏黑锃亮的桿稱,急匆匆地往海邊趕來。那秤桿有小孩兒胳膊粗細,足有一庹多長,太陽下閃著瘆人的光。
“娘,今天釣了幾條大鱸魚,俺不賣給他,等晚上送到鎮(zhèn)上聚仙閣飯莊,掌柜的說,給個好價錢?!庇烙⒁娮呓耐醭訔U,悄沒聲地在娘的耳邊說。
永英每當(dāng)看到娘大熱天還穿一件打了補丁的厚褂子心里既心痛又內(nèi)疚。早就惦記著多打魚攢倆錢,給娘做件清涼涼的夏天穿的衣服,讓別人看看,爹不在跟前有俺哩。
今天天不亮,就跟二弟去遠海下漂線釣鱸子魚。正趕上一撥過路鱸魚,哥倆一陣忙活,釣了十多條五六斤重大鱸魚,各個閃著銀光,活蹦亂跳。魚身上的黑點點,像一塊塊銀圓在眼前晃悠,別提多高興了。這回娘能穿上新衣服了。
沙灘上,王秤桿一伙人的腳步越來越近了。雜亂的腳步踩在沙灘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就像踩在永連娘的心上,心里揪揪著,大氣不敢喘,緊緊拽著老三的手。她知道王秤桿心狠手辣,不是善茬子。還沒到船邊,王秤桿就吆二叭三地喊叫起來:“唉,小崽子,魚吶?”早有舔腚的人告訴他,永英哥倆釣到好魚了,發(fā)財了。窮打魚的發(fā)財,那我咋辦?這不,領(lǐng)著家丁就奔永英的船來了。
永英的脾氣跟他爹似的,認準的事,誰也別想拉回來?!皼]釣著!”永英沒好氣地回了一句。話里明顯帶著不滿。
王秤桿一聽,喲呵,敢頂嘴?稀疏的眉毛往上一挑,橫勁上來了,脫口罵道“你個小鱉犢子,翅膀硬了,敢跟我別勁,這片海是爺?shù)?,你是不想活了?”說罷,一把推開永英,跳上船就翻看起來。當(dāng)他打開水艙看到滿滿一艙鱸魚,薄薄的嘴唇咧開了,轉(zhuǎn)而眼里露出一道兇光,射向永英。
“你敢撒謊?裝筐!”他下令手下家丁上船裝魚。永連一看急眼了,王秤桿是耍秤桿的老油條,價低不說,還壓秤。永英上前攔住家丁,說:“俺不賣,留著自己吃!”敢跟王秤桿擰勁的,在這一溜海邊真沒幾個。
王秤桿的臉色登時變得像豬肝,黑紫黑紫的,腮幫子上的肌肉抖動了幾下,陰森的眼冒出兇光。惡狠狠地再次下令“裝!”幾個家丁跳上船一通忙活。
永英見狀,掙脫娘的手撲過去抓住筐系使勁兒一提,把魚倒回艙里?!鞍尘褪遣毁u!”永英的犟脾氣上來了。細碎的魚鱗濺了王秤桿一身,他氣急敗壞地一巴掌烀過去,打在永英臉上的聲音,響在永英娘的心上,疼得娘直跺腳?!百u,賣……”當(dāng)娘的怕孩子吃虧,忙不迭聲喊起來。
永英躲避不及,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差點跌到海里。等永英回過神來,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猛沖過去,一頭把王秤桿撞到海里。
王秤桿從沒膝的水里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像只落湯雞,身上的絲綢衫緊緊粘在身上,肋骨一根一根凸顯出來,胸脯一起一伏,呼吸急促起來。他揮舞雙手,聲嘶力竭地向家丁喊道“打,給我往死里打!”他連滾帶爬上了岸,跳著腳指揮著。
兩個家丁一擁而上,與船上的永英打起來。眼見永英吃虧,永英娘嚇得哭喊起來,“老二,老三,快去把你哥拽回來!”轉(zhuǎn)身又去哀求王秤桿“求求你,別打了,孩子小,不懂事!”王秤桿罵罵咧咧地喝道:“滾,看他敢不敢了!”
從船上打到水里,從水里打到岸上,好虎架不住群狼,永英漸漸地支撐不住,嘴巴里流著血倒在沙灘上。
永英娘哭喊著,發(fā)瘋似地撲過去趴在永英身上,用自己瘦弱的身軀護著永英。王秤桿在眾人面前丟了面子,此時不顯顯威風(fēng),往后窮打魚的,還不反了天?他看見丟在沙灘上桿秤,抓在手里擼下稱砣,死命地朝永英娘掄去。
永英見娘被打,掙扎著爬起來,照王秤桿的要害狠狠地踢過去?!鞍?!”王秤桿慘叫一聲,蹲了下去,疼得他蹲在沙灘上連連哼哼。手伸進褲襠里一摸,滿手的血污。這還了得?這是要絕我的后呀。他慢慢站起來拿起秤桿朝永英娘的后腦打去。
“呯”的一聲,永英娘一聲沒吭,軟綿綿地倒在沙灘上。永英抱住娘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娘,娘!你醒醒!”眼淚和鮮血一滴一滴掉落在娘的身上,染紅了破舊褂子。
周圍的鄧氏家族里的漁民們被激怒了,拿著家什一擁而上。紛紛怒斥王秤桿?!疤圬撊肆耍思夜聝汗涯傅?!”“這是要人命呀!”村子里有聲望的鄧世華,握著一根撐船的槁桿子走在前面,眼珠子瞪得溜圓,率眾人一步一步逼上去。
王秤桿一看這個架勢,心里頓時慌亂起來。雖說有錢有勢有靠山,架不住鄧氏家族人多心齊,個個都是闖海打魚有血性的漢子,真要動起手來……他不敢想下去。好漢不吃眼前虧,他黃眼球眨巴幾下,一擺手,吆喝幾個打人的家丁,急忙溜了。
“娘呀,快醒醒!”兄弟三人放聲哭起來。那悲痛的聲音,弄得一旁的漁家婦女也跟著抹眼淚。大家伙兒幫助兄弟三人把永英娘抬回家里??藓奥暟延烙⒛飶幕杳灾袉拘?,她費力地挨個摸著三兄弟的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永英呀,照……照顧好弟弟們。”她忽然睜大眼睛,喘著粗氣“去大連,找你爹……”話未說完,又昏迷過去。
三天后,永英娘帶著不舍和悲憤,撇下三個孩子,離開人世。房后山坡上,永英娘的墳頭上壓了一疊黃紙,在吹來海風(fēng)中發(fā)出“唰唰”的聲響,似乎在訴說人間的不平。兄弟三人眼里己沒有了淚水,從心底涌出來怒火燒紅了眼睛。山風(fēng)吹來,卷起紙錢的灰燼,在陰森的天空中,帶著娘的靈魂飛向自由的天國。那燃燒的火苗,也燒進永英的心里。突然,一個抑制不住的沖動,在腦海里翻騰,絕望的眼神一下子亮起來,嘴里不停地念叨“火,火……”
王秤桿的豪宅大院在漁村東頭的最高處,傲視整個漁村和那片海。平日里大門緊閉,很少有人進出。只有一條大黑狗時不時地蹲在大門前,警惕地注視來往行人。
近幾天夜里,永英安頓好倆個弟弟入睡后,就一個人悄悄溜出家門,在王秤桿宅院周圍轉(zhuǎn)悠??匆姶蠛诠肪腿右粔K餅子,讓它去一邊啃食去。熟了,它大老遠聽見永英的腳步聲,就會跑過來在永英的腿邊蹭來蹭去地乞討食物。
給娘燒“三七”的那天夜里,陰呲呼啦的天,沒有月亮,更沒有星星,只有村旁的水塘里傳來幾聲孤獨的蛙叫,整個村子籠罩在夜幕里。
永英把兩個弟弟聚攏過來,說出自己盤算了幾幾的心事:“放火燒掉王宅大院,搖船去大連找俺爹,為娘報仇!”永英一字一板,不容置疑。倆弟弟驚得瞪大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
以為自己聽錯了,“啥,搖船去大連?”三弟永連歲數(shù)小,嚇得一激靈。那可是幾百里的海路,還要穿過兇險的黃渤海水道。“能行嗎,哥?”二弟怯生生地問。
“豁出去了,在家也沒好日子過?!庇烙⒕髣派蟻砹?,咬肌一動一動的,“都聽我的!我算了一下潮流,今晚往北駛船正好順風(fēng)順流?!闭f完,掃了一眼空蕩蕩的家,心里有些不舍,眼淚在眼圈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故土難離呀。永英心一橫,叮囑倆弟弟:“帶上干糧和水,把船備好在岸邊等我?!?br />
“那你呢?”二弟心里不托底。他早看到大哥每天夜里出門的秘密行蹤,試探地問了一句。永英拉過三弟,“別管我,照顧好三弟?!庇肋B可憐兮兮地說:“大哥,放心吧,我聽話?!睙o父從兄,這個老理,娘活著的時候,常念叨,他懂。
家里有啥?四壁空空,只有一個斑駁的相框掛在墻上,里面有一張發(fā)黃的全家照,那還是爹去大連時照的。永昶取下照片放在貼身們衣服夾層里。又把今早鄰居嬸子烀得大餅子包裹起來,用水壺灌滿了家鄉(xiāng)的山泉水,那是石砬子縫里流出來的滲山水,喝一口透心甜,這一走,還不知啥時候再能喝上一口,二弟的鼻子酸酸的,差點流下眼淚。
看著兩個弟弟一步三回頭,向海邊走去,永英心里不知啥滋味。他抹了一把溢出的淚水,轉(zhuǎn)身出了家門,爬上黑黝黝的后山,“撲通”跪在娘的墳前,心里黙默地說:“娘,我和弟弟們走了,去找俺爹了。娘的在天之靈保佑我們平安?!闭f完,磕了三個響頭。
山風(fēng)吹來,松林嗚咽。永英消失在墨黑的夜色里。他繞過一道山梁。溜到王秤桿宅院西側(cè)墻外。宅院山墻外摞了一些收魚的抬筐,旁邊堆了一垛柴火。
他悄悄地躲在抬筐的后面,曬了一天的魚筐,散發(fā)出濃烈的腥臭味。大黑狗聽到腳步聲,跑到永英跟前搖起尾巴。永英拿出一塊餅子丟給大黑狗,看它叼著餅子走遠了,慢慢探起身子,向院子里望去。院子里靜悄悄的,東屋窗戶上透著昏暗的燈光。屋里不時傳來王秤桿和小老婆的說笑聲。
等了約摸半個時辰,屋里的燈熄滅了,永英從抬筐后閃出,躲在兩人多高的柴堆后面,屏住呼吸,把在墳地撿拾的燒紙點燃,塞進柴堆。柴堆都是堆了幾年的陳年松枝,遇火便“騰”一下竄起火苗,熊熊燃燒起來,火光映紅了永英那張憤怒的臉。
永連撒腿就往海邊跑去。海邊,兩個弟弟遠遠看見王宅冒出的煙火,他們知道那是大哥干的。東頭的沙灘上傳來急促的跑步聲,永英氣喘吁吁地喊了一聲“上船!”兄弟三人急忙升起船帆,順著南風(fēng)向北急駛而去。
夜,黑得像團墨汁,撒在海面上,濃黑而深沉。遠遠望去,王宅上空的火光照亮了整個漁村。永英又喊了一嗓子“升滿帆!”他要趁著沒被人發(fā)現(xiàn),趕緊離開這塊既愛又恨的土地。
岸上人聲嘈雜,烈焰騰空,王宅瞬間陷入一片火海。三兄弟誰都沒吱聲,所有的仇恨都傾注在烈火之中。
夜,越來越黑。海風(fēng)吹來,身上漸漸有些涼意。永英把羅盤定在正北方,海的那邊就是大連的旅順口。小時候,爹就告訴他,出遠海必須帶羅盤,定準航向照直走,就指定能到達目的地。永英明白這節(jié)骨眼上,羅盤就是哥三個的命!他把羅盤緊緊卡在船艙的夾縫里,不時瞅幾眼,生怕丟失了。
永英緊握船舵,隨時調(diào)整航向。二弟永昶站在中艙,聽大哥的指令牽拽帆繩。三弟永連蜷縮一團趴在前艙,不時探出腦瓜子向前張望,努力尋找能依靠的礁石,島嶼。每次都失望地縮回頭,靠在艙幫上聽船頭激起的“嘩嘩”水聲。他還是個孩子,在茫無涯際的大海上,害怕呀。
初秋的夜,海面的溫差越來越大。起霧了,永連臉上的霧水順著脖子流到身上,冰冰涼。他知道,王秤桿一旦覺察到是他放的火,會要他命的。同時,眼前這條兇險的水道也會隨時奪去哥三個的命。永英是第一次跑遠海,心里的恐懼到了極點,渾身繃緊,甚至肌肉都有些僵硬,眼睛死死盯著羅盤和前方。在兩個弟弟面前就是大人,就是主心骨,他強裝鎮(zhèn)靜,臉上看不出一絲的驚慌。
永昶生性膽小,平日里什么事都聽大哥的,被迫的逃難路上更是沒了主意,大哥是唯一的依靠。他豎著耳朵聽大哥吆喝,緊張得手一直在發(fā)抖,就怕拽錯了帆繩。離家的滋味頭一次嘗到,心里沉甸甸的。想娘,想海草房,想家鄉(xiāng)的海。想著,想著,臉上掛滿了淚水。他怕大哥,三弟看見分心,幾次借調(diào)整船帆的機會,偷偷抹掉淚水。
闖關(guān)東是膠東人民心中永久的疼。海路闖關(guān)東更是拿命賭生存。膠東人民的抗?fàn)幘裼来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