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漸老，就如秋風(fēng)漸涼，無可奈何，那是自然規(guī)律，無能為力。為什么這么怕老？不是紅顏易逝的焦慮，也不是嬌顏衰朽的擔(dān)憂。不是為悅己者思，也不是為青春不再而惜。本不是美女，何來華顏易老的憂傷？也不是老來無依，人生遲暮的不適，更不是耄耋之齡的恐懼，力挽生命的不逮。生命運行的自然軌跡，只有遵從依勢而已，不可逆天而行。那我是因何而慮，憂從哪來？
　　 思來想去找不出緣由，一個偶然事件讓我明白了其中韻味。鄰居大姐比我大十多歲，稱呼大姐即可，我怎么喜喚阿姨？哦，終于明白了，我自以為年輕，所以才會有這樣不合情理的乖張。本來到了耳順的年齡，為什么還自作輕狂呢？原來是自己沒有年輕過。長在七、八十年代的我們，不論衣著飲食勞動，交友聚會娛樂，都是沒有亮色的。沒有穿過新鮮漂亮的衣服，沒有化過妝，燙過發(fā)，沒穿過時髦的高跟鞋，打口紅，挎包包。尤其是到了夏天，不要說絲綢、紗巾，的確良，就是普通的棉布衣服花色也單一，而且新衣服很少，都是補了補丁的，穿過幾年的舊布衫。因為要勞動，一會兒就蒙上了沙土、汗?jié)n，穿好衣服也枉費。但是出門兒走親戚總該穿件好衣服吧？可翻箱倒柜也找不到一件，有時需要和別人借衣服穿。平時都是暗舊的、一色的、沒有花色圖案，從未有過時行的，艷麗的，高檔的衣服。
　　 我們沒有過靚麗青春，沒有過時尚和新潮，穿著破舊松垮寬大的衣服，總是在泥土中勞作，更沒有娛樂活動。生產(chǎn)隊勞動，大家都是灰土麻胡的，誰也不怕誰笑話，能遮體就行了。可農(nóng)村總有顯擺的場合，就是親戚家辦紅白喜事。那時三姑六舅八大姨七表叔齊聚一堂，而且還會帶來姑娘，姑爺，新媳婦兒，外甥，侄兒，侄女一大片，是一次親朋大認親，大集會，免不了就要比比穿戴家底兒和生活。家庭生活好的，一家人穿著簇新扎眼，戴塊手表，騎輛嶄新的自行車，小孩子們吃得也胖嘟嘟，白凈凈的；生活條件差的人家破衣爛衫，小孩子黑皮瘦小，怯生生地站在角落里，不敢到人面前，一副委屈可憐相。
　　 有錢的親戚嗓門兒大，話語多，處處站在人前，吃飯?zhí)崆吧献?，喊叫排布，招呼大家，如同半個主人，顯示著自己的存在，自信，高調(diào)，出人頭地；窮親戚不聲不響，默默無語，不顯山不露水，喜歡坐在墻角背仡旯，吃飯都不公氣，疑心花錢不夠。即使親舅舅，近姑姑，這樣可憐巴巴操作一通，也會被誤以是一桿子打不著的遠親，十分委屈。
　　 我們是個大家族，每當(dāng)遇到娶媳婦兒，聘閨女或者老人冥席，親戚朋友大匯聚，達到上百人。本家繁忙勞累，腳不點地，親戚熱鬧歡騰，輕松喜氣。吃是次要的，年輕人們歡聚熟悉交談是重要的。親加親，親摞親，姑舅親，倆姨親，表姐的表妹，表哥的堂弟，堂哥的姨妹，最后都弄不清怎么稱呼，除了直系親戚外，其他的都屬于旁親外親。聚在一塊兒談天說地，看戲聽唱，打撲克兒玩兒骰子，談戀愛說對象。誰和誰看上眼了，誰又打聽到誰的底細了，誰又羨慕上官二代的表兄姨弟了？兄弟姐妹中，表叔外甥里，小姨小姑小舅堆，誰在談戀愛，誰結(jié)婚了？誰離婚了，對象吹了？誰還在念書？誰又考上了大學(xué)。互相傳遞著無窮無盡的信息，便生發(fā)了許多情愫和變化，往往宴席結(jié)束，就有幾對兒成親或分手吹燈。
　　 這時年輕的姑娘小伙子們，都把自己打扮得油頭粉面，衣著亮鮮，女孩子們花枝招展，雖然略顯勉強，但也用盡心機。每天幫忙干活，也要穿上高跟兒鞋，兩只腳都會腫脹也在所不惜。八十年代人們還在溫飽線上掙扎，沒有多少余錢供孩子們穿戴，那種廉價的化纖的衣服被年輕人青睞著。做工也不好，穿在身上緊湊難受，不是衣縫開線了，就是掉扣子了。二表姐的高跟鞋鞋跟兒掉了，讓他爸爸用燒紅的烙鐵又給粘上去；堂妹的鞋袢兒開了，她的母親急著借針線縫上去。廉價的光鮮亮麗，是強糊起來的，是低級可憐的，經(jīng)不起磨損折騰，一會兒就塌架露餡兒?？赡且彩腔怂蟹e蓄勉強撐起來的，是精心設(shè)計裝扮的。
　　 我家窮，穿不上時尚的好衣服，我和妹妹依然是舊衣褂，又不愛說話，總是那個最不起眼的存在?？晌覀z學(xué)習(xí)好，我那時考上師范也是一個響亮的招牌，被長輩用來做表率，夸獎一番：你看人家蓉蓉姐妹倆，不重穿衣打扮就愛學(xué)習(xí)，考上學(xué)校，以后有工資啦，想穿什么穿什么，不看現(xiàn)在，看以后，把你們羨慕死。說得我倆怪難為情的，和姐姐弟弟哥哥妹妹對立起來，以為我們不比現(xiàn)在，要等著將來和他們比。其實將來也不一定比得過人家，后來改革開放了，那些能干的人早早發(fā)了家，再不會為吃穿打扮發(fā)愁了。以后再聚會，就不比吃飯穿衣了，改比大房子汽車，在哪個城市居?。亢⒆觽兌寄盍耸裁磿?？停在街門口的一大串汽車，便是各自的門面招牌，比拼的物質(zhì)提升了一大截，漸逐高大上起來。
　　 由于家窮，童年、青年時期就沒有黃亮出手的樣子，我不敢在人前高聲說話，從未大膽表達自己的意愿，總是那么低調(diào)被動謙卑退避。內(nèi)心多想像姐姐妹妹們那樣穿著時興的好衣服，燙著發(fā)，高跟兒鞋，洋洋得意一回。我和妹妹甚至只有一套好衣服穿，出門兒時妹妹總是讓著我，我們相差兩歲，她也是大姑娘了，可是她更低調(diào)。我一生都覺得對不起妹妹，她活在了我的陰影里。且以我為中心，不爭不搶，不說不道，成為更加可憐的陪襯。
　　 當(dāng)年，青春被壓抑被淡化被消磨，沒有揚眉吐氣，蓬勃奮揚過。唯一值得夸耀的就是學(xué)習(xí)好，那是非?？尚Χ乃岬膬?yōu)勢。就如一個姑娘長得丑，夸她的時候總是說她頭發(fā)黑，辮子長，因為乏善可陳，有聊勝于無。
　　 有時會聯(lián)想到廣場上的老太太，為什么那么瘋狂勁爆？大概與我一樣，在彌補她們早逝的青春，挽回不該失掉的一切。她們那么喜歡穿大紅大綠，是一種心理缺陷吧？那是內(nèi)心深處的刻痕，無法抹平的傷痛，她們有共同的心理：哪怕青春會曇花一現(xiàn)，也要做一次最后的掙扎。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