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父親母親(散文)
一
父親在世的日子,和母親一輩子都活在爭執(zhí)吵鬧之中。在我的記憶里,很少看過他們和顏悅色的說過話,即便是到了我成家立業(yè)后,也還總是聽到他們無休止的爭吵聲。但他們卻在一起過了一輩子,在我的不可思議中,或許父母也是幸福著。
也許是生活太過于貧窮,也許是一生不得志,也許是跟母親思想文化差異太大,造就了他們難以融洽的生活,也給我成長的歲月留下了一片灰暗。
七八十年代農(nóng)村又窮又落后,直到今天我都是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貧窮夫妻百事哀,父親母親總是會因為生活中的瑣事大動肝火,摔碗扔盆,這在我腦海中都是常事。父親偶有跟村里幾個年齡相仿的人打打紙牌,有時候輸了幾塊錢,母親知道后心疼難忍,禁不住要罵上幾句,心情不好的父親便跟母親對上火了,一場吵鬧在所難免。衣食的短缺和油鹽柴米的捉襟見肘讓母親也沒有了好脾氣,哪怕我們偶爾丟失了一塊香皂或是不小心打破了一個碗都要數(shù)落半天,現(xiàn)在想起來心里都是一股無奈的辛酸。
父親沒讀過多少書,但從小跟爺爺做過道士,除了寫得一手聞名鄉(xiāng)里的毛筆字,還在文學上有一定的理解和見解。所以在八十年代末期農(nóng)村時興操辦喪失的很多年里,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家辦喪事都會請父親去寫祭文,選墓地,做法事,念悼詞,對父親多有崇拜之意,然父親終究還是一個靠種田為生的農(nóng)民,因此在他心里或許就有了某種失落感,于是對我和哥總是充滿期待,希望我們能讀書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在哥沒能走出去后便寄希望于我,而我也并不爭氣,學業(yè)平平,希望渺茫,這讓他總是失望至極,心情無以承受希望之重。我記得父親勞累了一天的無數(shù)個夜晚,在就著幾顆炒黃豆喝下半碗冬酒后,便愁腸百結(jié),憂慮萬千,喋喋不休地嘮叨著我的將來,要么說我種田也不行,要么說我讀書也沒用,要么說我這輩子媳婦也娶不到,尤其看到周圍有別家的兒女考上某個大專院校后更是對我望眼欲穿。我時常在他的嘮叨之中哽咽難言,母親在不耐煩的時候說他幾句,立刻就會引來一場全村都能聽到的歇斯底里,我那時候也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覺得心里對他特別厭惡,甚至無數(shù)次萌生過離家出走的想法,只是那個時候?qū)嵲谑菬o處可去。
母親是個沒上過學堂的人,目不識丁,所以我感覺父親骨子里是看不起母親的,每次吵架的時候父親言語里都要數(shù)落母親娘家的文化缺失和無知,而母親又是個性格要強的人,并不承認父親是個有多少文化的人,兩個人經(jīng)常就烽煙四起,不得安寧。這樣的場面留給我的記憶實在太多,以至于我如今都覺得難以置信的是父親為什么當初要娶母親,而且還度過了一生。
直到我上了大學,父親跟母親的爭吵才日漸稀少,但性格的不合還是難以掩飾他們的不和諧。在我出來了以后,姐姐們還常在電話里跟我說他們還是經(jīng)常吵得不可開交。
時至今日,父親已走了整整四年了,曾經(jīng)對他的言行和厭惡我早已釋懷,尤其在自己做了父親以后,對他更多的是同情和理解,每當想起從前總覺得他這輩子很可憐很悲哀。而回憶里更多的是他的晚年生活,對我無盡的叮嚀,為我感到一生最幸福的驕傲,還有苦盡甘來依然節(jié)儉的生活,這些常常令我淚流滿面,我記得在他離彌留之際,還省下了十萬多的存款。
我的父親,你離開我四年了,我真的不再怨你,如果有來生,我希望你能生在一個溫暖富裕的家庭,沒有煩惱沒有憂愁,有得志的人生,有幸福美滿的婚姻,嗚呼!
二
母親一輩子生活在農(nóng)村,嘗盡了人世間的疾苦,就算到了日子富足的今天,對于她來說,沒有什么奢望,只要有肉吃還依舊覺得是天底下最幸福最滿足的事情。
經(jīng)歷過兵荒馬亂和貧窮歲月的母親,在她心里,對于吃肉似乎永遠都是一種很富裕很奢侈的生活。在我出來以后的很多年里,每逢寒暑假回去看她,她少不了的就是不厭其煩做肉給我吃。
母親父親住在鄉(xiāng)下,而我卻過不慣鄉(xiāng)下的日子,住在市里,一般都是白天回去陪陪他們。村里馬路邊長年有一個賣肉的鋪子,我每次回去,就看到母親在肉鋪邊走來走去,她看到我的車來了,就會很高興地要賣肉師傅切肉,我搖下玻璃窗,總能聽到母親跟賣肉人說“剁肉”。賣肉人似乎早已形成了習慣,一刀下去,就是兩三斤,母親說:“剁那么多,吃不完。”賣肉人比鬼都精明,就會笑嘻嘻地奉承母親:“哎呀,你崽回來了你不要多買點?你崽又有錢?!蹦赣H樂呵呵的,就不再言語,接過肉就跟著我回家。
只要我不說,母親永遠都是做兩碗肉給我吃,一碗是紅燒肉,一碗是肉湯。還不停地叫我吃肉,往我碗里倒肉湯。我有時候會對她說,我說媽,我天天都有肉吃呢,想吃點青菜,她說:“蠢,青菜有什么吃的?”我無語。我知道,她永遠還活在過去的時代里,永遠走不出貧窮帶給她的陰影。這也讓我懂得了,我孝敬母親,那就是讓母親吃肉。
有時候我實在忍不住要她炒點青菜,她便極不情愿去菜園子里摘幾片空心菜,還是兩碗肉加上這碗青菜。
這兩年,母親老了,我只能把她接到市里安排姐姐們照顧,每次吃飯,母親總還是用筷子指著肉碗要我夾肉吃,我只能忍住眼淚不讓它流出來。
三
記憶中關(guān)于我媽跟我講的很多事情,如今想起來便啞然失笑。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常跟我說不能用手指去指月亮,她說用手指指月亮就會爛耳朵,因此在我長到很大時候的那些年里,都不敢用手指去指月亮,生怕耳朵會爛掉,而且在我冬天耳朵被凍爛的時候還懷疑是不是自己用手指頭指了月亮。我還記得我媽常在我耳邊唱的一首月亮民謠:月光婆婆,借個篩籮,篩個米果,囧香家婆………
月亮,在母親心中就是一個神,保佑著她和她的兒女,必須對月虔敬。
每年大年初一的早上醒來,在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說話,我媽就會及時把一塊云片糕塞進了我的嘴里,意思是大年初一不可以亂說話,要不然一年都不吉利,而且還會給我一個小紅包,里面有一毛錢。我記得有一次我無意說了一句什么話,我媽就狠狠打我一個耳光,還用埋怨的眼光瞪著我。大年初一早上也不能往門外潑水,所以我們起來洗臉漱口的水都是倒在桶里,等到下午或者晚上才拎出去倒掉。
我媽說左眼皮跳就有好事,右眼皮跳就有壞事,村里很多人也都這么認為,我經(jīng)常聽到村里人時不時地說:今日右眼睛跳了一天,不曉得是不是有咋個事。憂心忡忡的樣子就會寫在臉上。有時候我媽遇到一件不愉快或者倒霉的事,就會深信不疑地說:怪不得我今天右眼跳了一天呢。
我媽說喜鵲叫就是好事,烏鴉和一種死戛鳥叫就會有禍事,因此母親每次聽到這兩種鳥的叫聲便會不由自主地對著空中“呸呸呸”幾聲,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時間在樹上聽到這兩種鳥叫我也會膽顫心驚,以為會有大禍臨頭,直到今天我還厭惡這兩種鳥的叫聲。
最難以忘記的是我媽那時候總跟我說她看到過鬼,我清楚地記得她在跟村里人晚上坐在一起聊天的時候說,她說她以前跟舅舅在船上打漁好晚回去,劃船經(jīng)過山旁河邊的時候,聽到山上有鬼說話,還拼命地往船上扔石頭。她還說,有很多次她夜晚醒來,看到一個穿白衣服的鬼站在尿桶上,那時候聽得我毛骨悚然,也讓我從此心里有了“鬼”,每次我晚上從伙伴家里回去的時候總是異??謶郑?jīng)過巷口的時候意念中就會有鬼從巷子里跑出來,嚇得魂飛魄散。
我至今不知道我媽到底是傳說還是毫無道理的瞎說,但我知道我媽沒有讀過書,這絕對是真的。
父親和母親,簡直就是兩條平行線,幾乎永遠也不能交叉,但他們成為了夫妻,成了我的父母。有的夫妻因為性格不同,需要不斷磨合,而我的父母也需要,但最終是沒有磨合得好,但他們還是堅守了婚姻,我不知這是不是美德,但他們一定為美好在不斷做著努力。心中接納不了對方,但也不打破僵局,在僵局里尋求和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文化,文化和讀書關(guān)系不大,生活本身就是文化,每個人理解不同,所以就產(chǎn)生文化碰撞。好在我父母的碰撞沒有激化矛盾。不過,父母留下的“文化”,特別是母親所持有的那些生活文化,我不敢贊同,我盡量消除其影響,做一個新時代的新人。我的健康成長,就是對父母的最大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