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那年那月(散文)
一
我出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那時候中國的農(nóng)村還是屬于大集體的農(nóng)作方式,集體耕耘,共同收獲,憑工分分攤作物糧食,領(lǐng)導部門是大隊,再上面就叫人民公社。
我記得上小學的時候作業(yè)本上或者油印的試卷上面,欄目都要填寫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學校和姓名,就像今天我們學生的試卷上要填寫某某區(qū)某某學校某某班級和姓名一樣,只是填寫的稱號不同而已。時代在變,思想在變,生活在變,唯一不變的是人的經(jīng)歷、往事和記憶。
人對于自己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知曉和懂得事情,其實是模糊的,往事和記憶也一樣,只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樣子,然童年歲月經(jīng)歷的一些事卻又是如此銘心刻骨,令人難以忘懷。
七十年代初期的生活異常清貧,正處文化大革命中期,人們?nèi)背陨俅?,尤其是農(nóng)村。當時還沒有實行計劃生育政策,農(nóng)村大多是五兄弟六姐妹的人家,孩子多,吃飯的嘴巴多,要的口糧就多,大人們?yōu)槭〗o孩子吃,往往自己都是吃不飽的。東西也不像今天這樣極大豐富,可以隨隨便便就能買到,很多東西都要憑票,糧票、肉票、布票……供應量也非常少,何況當時人們手上根本沒有多少可用的錢。這樣孩子多的人家最為可憐,要吃還要穿,那時候小孩子不到一定年齡又不能參加集體勞動掙工分,往往是孩子少的人家生活要稍好過一些。大人們常年累月在地里干活,經(jīng)常要做到天黑才收工,但種出來的東西大部分都是“貢品”。那時候的村干部對上級只有服從和忠心,農(nóng)作的時候他們在田埂上敲鑼打鼓喊口號,叫得熱火朝天,實則是督促大人們不許休息,鼓足干勁,記得父母回來時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到了收割的時候,村上草坪里盡是堆著一麻袋一麻袋的公糧,我們這些不懂事小孩子常在上面滾來滾去地玩,冒著黑煙的拖拉機來來回回,一車一車拖往公社糧站送交,村干部們迎著檢查公糧的上級領(lǐng)導滿臉堆笑,神情極盡自豪,而留給家庭分配的往往只是剩下的少部分。這樣的局面,在我心中是無解的,可能這就是那時應該有的生活樣子。
我的家庭有六兄妹,加上父母有八個人吃飯,糧食問題自然成了父母最大的心事,盡管大姐二姐已經(jīng)輟學能掙點工分,當時大哥還在讀書。(我的父母重男輕女,這也是當時那種環(huán)境下無奈的選擇)然而生活依然捉襟見肘,更讓父母憂心的事就是每到年底家庭要繳“超支”,我那時并不知道什么叫“超支”,只是后來包產(chǎn)到戶時又改叫“田畝錢”才明白,其實是就交稅。繳超支是按人口來的,這對于八個人的家庭來說無疑是個極大的困難,每每到了年底,父母就愁腸百結(jié),想盡一切能想的辦法來湊齊繳超支的錢,因為繳不齊超支的話就預示著分不到糧食和其他的作物。我的家里養(yǎng)了幾只母雞,我們卻很少能品嘗到雞蛋的滋味,母親精打細算,總是拿到集市上去換幾個錢,除非我們什么時候生病,或者家里來了客人,才會拿出一二個來做個菜,我至今記得那時候最盼望的就是自己能生個病什么的。至于家里來了客人,我們并不被允許多吃,要等客人先吃了才吃,嘴饞的時候夾上一筷子,母親總要遠遠地用眼睛瞪著,客人走了還要罵一頓。當時家里也養(yǎng)豬,但卻不像今天一樣長得快,一二年才會屠殺,遇上這樣的機會算是家里這一年渡過難關(guān)了。父母把豬的內(nèi)臟和豬腳豬頭留下,其他的全部賣出去,我們多少還能美美地吃上幾頓。也有年關(guān)難過的時候,硬是連買鹽的錢都沒有,母親在無奈的時候,只能向親戚借。我的一個舅舅在一個十幾里外的村子上,以打漁為生,想是要比別的農(nóng)村好些吧,或許是借的次數(shù)多了,母親終是不好意思自己去開口,便吩咐四姐帶上我去要,并千叮萬囑:要借十塊錢,什么時候會還,路上要放好錢什么的。我現(xiàn)在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情景:舅舅也并不樂意借,總是臉拉得長長的,但最終畢竟還是兄妹之情吧,把錢借了。四姐把錢放在貼身的衣服口袋里,我和四姐走在路上,每走一段路,四姐就要用手去摸摸內(nèi)衣口袋,生怕弄丟了。遇上隊里分上了西瓜之類的物品,母親總不忘要還人情的,便會叫上三姐用籮筐挑上一點,依然是我陪著,依然是十幾里路,三姐挑著一路走,一路停,我則像個小貼士一樣地跟在后面走,一肩一肩地顫悠悠地挑到了舅舅家。父母在那種困境里就這樣有一年沒一年的把日子過下來了。
要說無慮,當時還要算我們這些沒到上學年齡的孩子,少年不識愁悶滋味,大人們出去干活,我們就整天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在村里打打鬧鬧,瘋極似的玩,竟然還有另外一番天地,全然沒有艱難困苦的擔心。天熱的時候,大伙都是光著身子的在屋里屋外跑,在地上滾,在泥里爬,大人為了掙那點養(yǎng)家的工分,根本顧不上看管小孩,有嗷嗷待哺嬰兒的家庭,父母也只能狠心地放在竹椅里坐著或者放在搖籃里躺著,哭也好,叫也好,直到哭累了睡著了,待收工了才會回來喂上幾口飯,而能走路的小孩,則是天昏地暗地在家門口等父母回來,常常是不知不覺地睡著在自家的門口,我就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被父母在睡夢中抱著走進家門過。這在今天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天可憐見,那時候大家還都平平安安地度過了。
我們當時做小孩的是沒有什么吃的,口糧不緊張的時候,餓了還能自個兒到家里捏個飯團吃,年底遇上家里糧食接不上的時候,就靠自家自留地和菜園的幾分地種的一點紅薯和蔬菜了,父母撒上幾粒米,和菜葉或者紅薯一起煮上一鍋,
大家湊合著勉強也還能吃飽。沒奶吃的嬰兒,母親也無非就是把飯團放在自己嘴里嚼爛,然后吐出來喂進小孩的嘴里,我看過這樣的情景何止一次二次,后來聽母親說我出生的時候也這樣吃過。
要說那個年代,農(nóng)村人最羨慕的還是吃商品糧的人。當時每個村子里都有個別吃商品糧的人,我后來聽說是公社推薦上去的,怎么推薦我至今無從知曉。但知道那時候吃商品糧的人跟吃農(nóng)村糧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身份,就像現(xiàn)在打工的和做老板的身份不同。要說什么不一樣,首先是他們有班上,不用種田,能拿工資,且不說能拿多少工資,光不用做農(nóng)活就足以讓人羨慕不已,在那種累彎腰的年代里沒有誰不渴望擁有一份陰涼處的體面工種。還有,在那種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時期,他們還有很多令人向往的東西:熱天,他們穿的確良,的確卡,絲鋼襪,皮鞋;冬天,他們穿呢子大衣,呢絨襪。這在農(nóng)村里的人絕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農(nóng)村里的人能穿上不打補丁的粗布衣服就算不錯了,至于腳下,我在記憶之中,永遠都是軍鞋,還有長到膝關(guān)節(jié)的棉布襪子,靠二根布帶子綁著上面不讓掉下來,因為這些在當時才算是最便宜。我記得母親和我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崽啊,好好讀書,將來不用種田,也吃商品糧?!倍嗄陙磉@句話想起來總是讓我淚水漣漣。
同樣,吃商品糧的人的小孩跟吃農(nóng)村糧的人的小孩也不一樣,因為當時吃商品糧的人退休后可以讓自己的子女接班,繼續(xù)吃商品糧,他們沒有后顧之憂。因此,那時候吃商品糧的人找對象是很少會去找吃農(nóng)村糧的,吃農(nóng)村糧的最向往的便是能和一個吃商品糧的人結(jié)婚。我的姑父那時候在公社食品站,屬于吃商品糧的人,于是村里外村巴結(jié)我姑父的人不計其數(shù),說起來跟討好差不多吧,來跟我表哥說親的人更是絡(luò)繹不絕。我姑父母對農(nóng)村的女孩從來都不考慮,最后我表哥是千挑萬選找了一個吃商品糧的女孩結(jié)婚,只是時過境遷,我表哥并未料到今天的社會發(fā)生如此的變化,而他因為那時候的婚姻思想至今終讓他后悔不已??紤]婚姻的因素,一旦偏離了婚姻的本色,可能就危險了。
今天,生活已與當年大不相同,人依舊,情未老,我想經(jīng)歷過當年那個時代的人在今天更應該懂得幸福和滿足,因為幸與悲,苦與樂總是相對而言的。在物質(zhì)極大豐富的今天,歷經(jīng)過了那種困苦的生活還會何其不幸、何其不樂?當然,貧窮是一所最好的大學,你能從這所大學畢業(yè),人生便時時是幸福和滿足的。
二
我雖然不曾歷經(jīng)過五六十年代那種可以餓死人的饑荒歲月,但七八十年代的農(nóng)村還依舊貧窮,我體驗過。
我記得上小學那年,家里一塊二毛錢的學費都交不起,班主任催了校長催,可母親每次總推說等家里賣了什么什么后交,更要命的是我當時還穿著開襠褲,我還記得那個個子好小綽號叫“馬哲”的校長坐在辦公室門口,幾次三番把我叫過去問我家里是不是沒米下鍋了……或許那時候我真不懂事,除了膽怯不敢言之外,卻唯獨不知道害羞。估計有那么幾個星期之后母親才終于給我縫上了完襠褲,而那一塊多錢的學費到底是什么時候交清的我早已不記得了。
我那時候沒有套鞋,也沒有涼鞋,平時穿的都是母親做的布鞋。我記憶里每到寒冬閑暇的那段日子,母親就會找一些布片用飯粘起來,粘得厚厚的,然后用針線納成鞋底,再用厚布剪個鞋面,用苧麻線縫成布鞋。所以遇到下雨天,我就只能打赤腳去學校,春夏泥濘的路上總有很多蚯蚓和螞蝗爬來爬去,而我又非常害怕這些東西,所以走路的時候膽顫心驚,生怕踩到蚯蚓或者被螞蝗粘在腳上,這使我在農(nóng)忙拔秧插田時都充滿了恐懼。我非常羨慕村里有涼鞋的伙伴,我哭了很多次想要母親幫我買雙涼鞋,但母親每次都是說過段時間買,到后來不知道哪里幫我弄了一雙補了很多塊皮的舊套鞋,里面塞滿禾草當鞋墊讓我下雨天穿,但舊套鞋還總是漏水進來,每次回來都要換禾草,而且冬天下雨的時候穿得特別冷。
那時候的農(nóng)村沒有樓房,家家戶戶都是低矮磚瓦房,很多人家都是祖孫三代擠在一起生活,即便是有到了年齡的孩子結(jié)婚,也只能是隔出一個單間來作為婚房,兄弟姐妹幾個人睡一個床鋪是司空見慣的事。瓦房遇到大風大雨的時候就經(jīng)常會漏水,我記得母親總是用碗啊盆啊爬到閣樓上去接瓦縫里的漏水,有時候我就會自作聰明用竹竿去撥動那個漏水點的瓦片,卻也能解決問題。
冬天的農(nóng)村異常冷,條件簡陋的家里沒辦法洗澡的,在我的回憶里小時候冬天農(nóng)村人是從來不洗澡的,內(nèi)衣內(nèi)褲十天半個月?lián)Q一次都是普遍現(xiàn)象,有些人或許一整個冬天都不會換,這在我們今天想來絕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驚奇的是我們那時候也并不覺得難受,竟然就這樣度過了一個一個的冬天。
七幾年的農(nóng)村還屬于大集體,都是大人開工下田掙工分,農(nóng)活對于我們小孩來說就參與不上,但暑假周末我們這些小孩同樣會在脖子上掛條濕毛巾,拎個籃子到田地里去撿大人割禾漏下來的稻穗,撿的稻穗還不能拿回家,只能在祠堂里用木椎錘下谷粒后讓村干部打稱,按重量算作自己家里的工分,所以那時候我們這些小孩大部分也都曬得黝黑。
在當時那種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我們是沒有什么零食吃的,周圍幾個村只有一個商店,那時候也不叫商店,叫合作社。唯一能買的零食就是糖,有一種用糖紙包住的叫粒粒糖,還有一種細小的像西米露圓粒大小的糖叫胡豆子糖。有時候母親要我去買鹽或者買肥皂之類東西找零剩下的幾分錢就會用來買上一兩顆糖吃,回來還要被罵一頓。實在饞不過,就會騙母親說買鉛筆買草稿紙要上幾分或一毛錢,偷偷地買糖吃。
其實糧食也是不夠吃的,母親為了維持到第二年接上新糧,在冬天日短夜長的那些日子里常常是一天只吃兩餐,中午不吃,偶爾也用大白菜葉子加上少數(shù)米煮一鍋稀飯吃。再緊張時,來年開春就用酒糟加糖精煮糟粥吃,不過好在那些年還算風調(diào)雨順,否則要是遇上后來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洪澇旱災估計日子就會更艱難。
我記憶中最深刻的就是母親買賣東西時跟別人計較稱稈平衡的高低和為了一兩分錢的爭執(zhí),母親是個文盲,然算數(shù)又并不比一般人差,往往為了那一兩分錢的上下而不肯讓步,爭個幾分鐘都是常有的事。家里兄弟姐妹多,吃的穿的都要,可當年農(nóng)村又沒有賺錢的地方,全靠賣只雞或者賣幾個雞蛋來維持一家人的開銷,所以母親必須精打細算,把一分錢掰成兩分錢花,如今想起甚覺心酸。
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期,農(nóng)村轉(zhuǎn)型改制,農(nóng)田開始包產(chǎn)到戶,糧食基本就夠吃了,也有了涼鞋套鞋穿,不過大部分都是穿最便宜的軍鞋,因為軍鞋天晴下雨都可以穿,但軍鞋不好就是后腳幫容易踩壞,每到冬天我的后腳跟就生凍瘡,時間久了凍瘡破皮流膿流血,沒辦法把軍鞋穿上,就只能像穿拖鞋一樣踩著后腳幫走路,過段時間軍鞋的后腳幫就踩得穿不上了。
我那時候剛上了初中,盡管家里比小學時稍好,但也沒錢,不過家里似乎不缺米了,在周末我就會偷偷多帶點米到學校,嘴饞的時候,便用米到鎮(zhèn)上換個饅頭或者油條麻花吃。我們隔壁班有一個同學,就是鎮(zhèn)上人,他們家竟然買了一臺機器制冰棒,那時候很多同學除了羨慕他,都愿意跟他玩,因為可以跟著到他家里去吃冰棒,我記得我也去過,那種冰棒好硬好硬,要用好大的力才咬得動,但對我們來說仍然具有很大的誘惑力。
到了八十年代后期,生活條件慢慢又有了進步,我也進了高中,除了哥嫂分了家,姐姐們也都結(jié)婚出嫁了,家里就剩下我和父親母親。雖然不至于像以前那么缺吃少穿,但種田的勞累又伴隨著我而來,在那么近十年的時間里,真的讓我嘗盡了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辛勞,直到我大學畢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