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賈雨村是誰?(散文)
一
賈雨村,名化,字時飛,他的人生起點,低得讓人嘆息。家道中落后,他寄身于破舊的葫蘆廟,廟里墻縫里鉆出的風(fēng)比香火還多,屋頂?shù)耐咂蓜?,每逢雨夜,便有水滴落在他的書桌上,洇濕那些泛黃的書頁。然而,賈雨村從不抱怨。他瘦削的身影常伴著一盞昏黃的油燈,燈芯噼啪作響,映著他眼底那抹不甘平凡的微光。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他喜歡自己寫的這句詩,常在深夜低聲吟誦。那時的他,滿心相信自己是塊未被雕琢的璞玉,只要時機(jī)到來,必能光芒萬丈。他讀書,不是為了陶冶情操,而是為了那遙不可及的功名。他咬緊牙關(guān),寒窗苦讀,指望用一卷卷書換來一紙功名,擺脫這廟宇里的清貧,掙脫命運(yùn)的枷鎖。
廟外的世界喧囂而冷漠,村人偶爾施舍一碗飯,夾雜著同情與輕蔑的目光。賈雨村卻從不在意,他的心早已飛向了九重天外的青云路。他相信,只要自己足夠努力,命運(yùn)終會垂青。可他忘了,世道如棋局,單憑一顆棋子之力,怎能翻盤?
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來得猝不及防。甄士隱,一位心地純厚的鄉(xiāng)紳,看中了他的才華,慷慨資助他進(jìn)京趕考。那一刻,賈雨村的眼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他甚至覺得,連葫蘆廟外的風(fēng)都變得溫柔了些。他發(fā)誓,若有朝一日得志,定要報答這份恩情。
果然,他中了進(jìn)士,點了翰林,又授了知縣之職。初入官場的賈雨村,像一只羽翼初豐的鳥兒,帶著滿腔熱血振翅欲飛。他想做個好官,清正廉明,為民請命。那時的他,眉宇間還帶著幾分書生的清高,言談中透著對未來的憧憬。
然而,官場不是他想象中的凈土,而是一片藏著暗礁的深潭。他恃才傲物,剛正不阿,卻不懂得圓滑處世。他判案秉公,卻得罪了地方豪強(qiáng);他一身正氣,卻撞上了官場的潛規(guī)則。很快,一樁冤案成了他的絆腳石,他被革職,跌入谷底。春風(fēng)得意的日子如曇花一現(xiàn),他站在冷風(fēng)中,看著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化為泡影,心中滿是不甘。
失意之際,林如海的舉薦成了他的救命稻草。林如海與賈府有親,賈府勢力雄厚,見賈雨村尚有才華,便拉他一把,讓他重回官場。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而是一個被現(xiàn)實磨平棱角的男人。
他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學(xué)會了逢迎拍馬,也學(xué)會了在權(quán)勢面前低頭。在葫蘆案中,他明知英蓮是甄士隱的女兒,卻為了討好賈、王兩家,昧著良心胡亂判案。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撕裂了一下,但他很快說服自己:這不過是官場的生存之道罷了。
夜深人靜時,他偶爾會想起英蓮那雙無助的眼睛,想起甄士隱當(dāng)年的恩情。他也會問自己:我到底變成了什么模樣?可答案還沒浮現(xiàn),他便被現(xiàn)實的洪流推著向前走。他告訴自己,為了前程,為了榮華,只能如此。
從此,賈雨村的靈魂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灰塵。他不再是那個葫蘆廟里滿懷理想的少年,而是一個在官場中游刃有余的“老手”。他的笑多了幾分諂媚,他的眼少了些許清澈。他用妥協(xié)換來了地位,用沉默埋葬了良知。
二
賈雨村與賈府的緣分,既是他的幸運(yùn),也是他的悲哀。他靠著賈府的庇護(hù)東山再起,自然對賈府感恩戴德。他成了賈府在官場的一枚棋子,鞍前馬后,盡心盡力。賈府的宴會上,他滿臉堆笑,與賈政談詩論賦,可誰也不知道,他的心底藏著多少算計。
在賈府最輝煌的日子里,他曾真心艷羨那份富貴榮華。他站在大觀園的假山旁,看著滿園春色,聽著絲竹聲聲,心里想:若我也能擁有這一切,該多好??伤靼?,賈府是他的靠山,卻不是他的歸宿。他的目標(biāo)更高、更遠(yuǎn)。
當(dāng)賈府衰敗時,他的態(tài)度卻冷得像冬天的冰。他急于撇清關(guān)系,甚至暗中推了一把,讓抄家的命令更快落下來。他曾親眼看著賈府大門被封,仆人四散,昔日的繁華如煙消散。那一刻,他沒有嘆息,也沒有憐憫,只有一絲慶幸:幸好我早就抽身。
賈雨村的結(jié)局,如同一場無人觀看的戲劇,悄然落幕。他因貪贓枉法被革職查辦,家產(chǎn)被抄,妻離子散。那個曾意氣風(fēng)發(fā)的知縣,如今成了街頭巷尾的笑話。他的身影佝僂在寒風(fēng)中,衣衫破舊,眼神空洞,像一棵被連根拔起的枯樹。
他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在荒郊野外,回想這一生。從葫蘆廟的苦讀,到仕途的起伏,再到最后的落魄,他像是在一場漫長的夢里奔跑,卻始終沒抓住什么。他曾以為,功名是人生的答案,可到頭來,功名成了他的枷鎖。
“鏡中花,水中月?!彼吐暷剜?,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他終于明白,自己追逐了一輩子,到頭來卻只是一場空。
賈雨村是誰?他是《紅樓夢》里一個不起眼的過客,卻也是無數(shù)逐夢者的縮影。他有才華,有野心,卻在現(xiàn)實的洪流中迷失了方向。他的故事,像一首低沉的挽歌,唱盡了人性的掙扎與世道的無情。
或許,我們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賈雨村。在追逐夢想的路上,我們也曾躊躇滿志,也曾妥協(xié)退讓。愿我們都能從他的悲劇中看見自己,守住初心,不讓靈魂蒙塵,在榮枯交替的人生鏡中,找到屬于自己的那抹真光。